万人之上(38)
“臣睡不着,便想瞧瞧陛下睡了没有,却正好碰到陛下登楼望远。”谢镜愚解释,上前几步,将手中捧着的大氅抖开,仔仔细细给朕披上。“虽说时序五月,安戎城也远不可与兴京相比。陛下深夜出门,应当注意防寒。”
朕瞧了瞧他身上穿的,又瞧了瞧他刚给朕穿的,不由笑道:“朕比你还年轻些呢,怎么会比你还不抗冻?谢相也不要厚朕薄己啊。”
“陛下万金之躯,臣又怎可与陛下相比?”
朕最烦他这老一套的说法。“你要再这么说,朕只能把这大氅给你了。”
谢镜愚果然不说话了。他依旧和朕保持着半步的身位差,远远望着朕刚刚注视的方向。片刻之后,他轻声文:“陛下可是在看吐蕃大军的驻扎之地?”
朕点点头,正想说可惜夜里什么也看不到,一错眼,却注意到他面上不同寻常的神情。“怎么?”朕隐约有些令朕不太愉快的猜想,“莫非你想上战场?”
“臣原本不想。毕竟监军一职做好,也能为陛下分忧。”谢镜愚的声音更低了些,“然而,今日听到徐将军如此说,臣便忍不住设想,若是臣能亲手向陛下呈上敌首……”
“不准!”朕从听到“臣原本不想”时满脑子就只有这一句话不断盘旋,“朕不准你去!”出口之后,朕才意识到语气太过强烈,便赶忙找补:“一切都安排好了,你想抢哪个将军的事做?况且你是监军,该做的本就是好好居中调度!其他都不干你的事,别给朕想些有的没的!”
谢镜愚好似有些惊讶,也好似不太惊讶。“陛下所言极是,臣只是突然异想天开。”
虽然他应得没有一丝不情愿,但朕还是怕他惦记着。“你答应过朕什么,忘记了?还有,”朕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若你亲自去,朕是要分心的。届时若朕指挥失力,那便都是你的罪过!”
最后一句可谓色厉内荏,朕自己都能察觉。谢镜愚肯定也发现了,因为他面上浮出了清浅的笑意。“陛下,您……”
“镜愚,我不准你去。”朕第三次强调。
称呼转换只是朕灵机一动,但谢镜愚像是受了极大的震动。他一瞬不瞬地望着朕,漆黑的眼珠在深夜的衬托下却更显明亮。半晌之后,他轻而郑重地保证:“出发之前我就说过,只要我在你身侧,自不会让你伤一根毫毛——阿潜,我说到做到。”
作者有话要说:
虽说打仗不能谈恋爱【x
第43章
朕长到二十三岁, 第一次被人叫阿潜。皇帝的名字要避讳,兄弟之间以排行相称, 而从父皇、母后到阿姊私底下都只叫朕小名。除了有种仿佛是别人的不适应感, 谢镜愚的保证可谓甜蜜。
这确实让朕安然入睡、还做了个不可言说的美梦,然而——
朕长到二十三岁,同样第一次被乱哄哄的人声吵醒。瞧着窗外曦光微亮, 朕便坐起身,问守夜侍卫:“外面怎么回事?”
几个侍卫也一脸迷茫的模样。“回陛下,似乎是城外传来的。”
听到城外两个字,朕残存的困意顿时不翼而飞——吐蕃人又来了!“城里有没有动静?”
“天还黑着的时候,崔将军曾派人来过。听说陛下好容易才睡着, 便说一会儿再来。”侍卫赶忙道,“那时还没声音。”
现在和他们说就该把朕提前叫醒已经来不及, 朕赶忙换衣洗漱。正要出门时, 谢镜愚和崔英几乎同时进了朕的院子。
“什么情况了?”朕迫不及待地问。
“今日叫骂的吐蕃人比前两日多许多,臣恐怕敌军今日便要开始强攻。”崔英面色相当严肃,“徐将军已经亲临西城楼指挥,李节度使负责后方调度, 褚节度使从旁协助。”
“臣已经命人传书给两路援军,让他们加快脚程。”谢镜愚不等朕再问就回答,“但臣估摸着,援兵最快也要明日一早才能到。再加上要为绕到后方的慕容将军及项将军争取时间, 今日安戎城必定是苦战。”他脸上也没有一丝一毫玩笑之色。
听得如此,朕点点头, 便大步向外走去。
“陛下!”崔英急忙叫道,“您这是要去哪儿?”
“自然是去西城楼。”朕理所当然道。
“陛下,西城楼现下随时可能开战,陛下实在不应以身犯险!”崔英快走几步,扑通一声跪在了朕的去路上。“臣请陛下即刻领三千精兵从东门出城,好与江将军等人汇合!”
一个大活人杵着,朕只得停下脚步。“若朕想出城,一早便不会到这里来。”
崔英用力地磕了个头。“是臣疏忽,臣原以为敌军攻打时大军已至,便足以回护陛下。但若要置陛下于危难之中,臣便是守城也守不安稳啊!”
“也只有几个人知道朕在这里。”朕尝试和他讲道理。
但崔英的反应更像是痛恨自己没预见到现在的可能。“臣请陛下即刻出城!”他又磕了三个头,在石板地上砰砰作响。
得,看来是死活不同意了。一早就来找朕,怕也是想让朕早点回到后方去,真是白激动一场……
见崔英求救地望着谢镜愚,朕也顺着看过去。“怎么,谢相的意思和崔将军一样?”
在四道灼灼的目光下,谢镜愚绷紧了脸。“臣……”他开口时略有犹豫,但很快转为坚定,“臣以为,只要陛下换上重甲,也可上城门一观。”
“谢相,你怎么……”崔英惊诧极了,像是完全没想到谢镜愚突然站到朕这边。“流矢无眼,臣请陛下三思!”
朕一听就笑了。崔英说别的也就罢了,拿流矢无眼举例……朕半抬起手,示意随身侍卫,“拿朕的弓来。”
片刻之后。
原本坚决反对的崔英这会儿看朕的眼神完全是五体投地了。“臣从未见过如此神射!陛下不愧是真龙天子、天命所归!不管今日再如何艰难,咱们也必定会赢!”
朕就知道这招有用。武人直爽,向来以有实力者居上,更别提朕还是皇帝。党和出征前,朕私底下召见过他,给了他一把改良过的连弩。谢镜愚据此推断朕箭术不错,但并非人人都是谢镜愚。
此事曝光之后,只有一个问题:从此往后,谁都会知道朕早年在韬光养晦……
但比起将会带来的诸多好处,这事儿的坏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朕早有计划,如今不过按部就班地实施罢了。“还不赶紧给朕找件重甲来?”
不过片刻,朕便如愿去向西城楼。离得越近,城外的动静就越清楚——
“怎么你们今天还不敢出来?是怕输还是怕死啊?”
“你们怕死也是应该的,毕竟送死叫你们去,吃香喝辣又没你们的份儿!”
“兴京城里的小皇帝,此时怕是左拥右抱,快活得很哪?”
在登上城楼石梯时,朕满耳都是此类叫骂,简直越听越懵——本以为朕在边疆没什么存在感,结果竟然拉稳了敌人的仇恨?
“陛下,”崔英先听不下去了,“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吐蕃人都是蛮夷,怎么难听怎么来。”
朕摇摇头。暂且不说朕早有心理准备,此类事情父皇和阿姊都曾和朕提起过,实在算不得什么。“光会逞口舌之利可没什么用。”
“陛下这样想确实最好。”崔英松了口气,三两步跳上最后几级石阶,而后伸手想扶朕。朕正想对他摇头,就看到徐应骁大步走来。
“崔将军,怎么来得……”徐应骁可能想说崔英让他久等,但下一刻他就发现了朕这个本不应该出现的人。“陛下?!您怎么来了?!”
徐应骁惊诧得忘记控制音量,自然也不用指望他记得左右还有诸多兵士。一时间,城楼上寂静若死,所有人都直愣愣地望着朕徐徐登上石阶。
昨夜领朕上城楼的亲随此时就跟在徐应骁身后,面上表情从极度惊诧转到极度惊喜只是一瞬功夫。“真是陛……”
眼看他就要欢呼起来,朕赶忙打断道:“别喊,别做声,都做你们该做的事情去!”
这反应无疑是默认。一张张历经风霜的面孔上,或快或慢地显出了狂喜之色。城楼上霎时士气高涨,兴奋的窃窃私语比比皆是。朕毫不怀疑,没两下这消息就要传遍全军了。
就算徐应骁对朕以身犯险有诸多不满,这会儿也无话可说。“陛下,”他气鼓鼓地朝朕行礼,又责备地瞪了崔英一眼,谢镜愚自然也没能逃过。
“别怪他们两个。”朕有些好笑,“朕是天子,真想做的事,他们拦得住?”
“是,毕竟臣也拦不住。”徐应骁还是有点没好气。再往朕身上的重甲一瞄,他的眉头又蹙紧了。“陛下,臣身上这件明光甲更好点。”
他说着就要脱,朕立刻按住了他的手。“免了。朕就看看情况,用不着这么麻烦。”开玩笑,若是朕真想打仗,那定然要把父皇留下的那套玄金明光甲带上啊!
见朕坚辞,徐应骁无可奈何地放弃原先的打算,转而叫两列弓手挡在朕前头,这才开始向朕和谢镜愚、崔英简要说明战情——
探子之前探明的三分一吐蕃大军已然拔营,正慢慢朝着西门推进。至于应该存在的左右翼,目前暂时还不见踪影,吐蕃赞普显然也没打算一股脑儿全上。
“……臣估计,吐蕃早前应该打算夜袭。然而咱们防守严密,他们夜袭也不见得能得到什么好处。”徐应骁一边说,一边颇有深意地指了指成排堆积的火油桶。“于是,他们只能退而求其次——强攻,并且要赶在咱们的援兵到来之前。”
朕颔首。从弓手之间的空隙中,朕能远远望见远处迷蒙的山雾,以及山雾笼罩下那片缓慢涌动的黑红色。“最慢不超过半个时辰。”朕估算过速度和距离,又瞧了瞧天光,“那时候日头该出了。”
“陛下英明,臣也如此……”
徐应骁话音未落,外头又是一波新的叫骂声。朕不由稍稍趋前,往下打量。
“这些吐蕃人简直狡猾至极!”徐应骁立刻骂道,“虽然吐蕃的铠甲不如咱们,可要射穿他们的铠甲,便是训练有素的弓手,也得在五十步之内才能做到。吐蕃人试出这点,便一直在五十步开外徘徊,偶尔进五十步也是挑衅,不等咱们反应过来又跑远了!”
徐应骁越骂越气愤,显然早就满肚子苦水。正常情况下,不提谢镜愚,崔英一定帮他接着痛骂吐蕃。但这会儿崔英只顾偷瞄朕,他顿时察觉到了不对。“崔将军你这是……”他狐疑地两边打量,“敢问陛下,可是有臣等想不到的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