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之上(109)

　　作为职业运动员，周潜一年到头并没多少机会待在家乡。早在他正式进入省队起，学籍就跟着转走了。暂且不提他在训练的间隙学习还能取得优异成绩，事实就是十五岁后周潜常年在外。征兵办给未成年人打电话绝不正常；退一万步说，他成年后接到一个打到家里的征兵电话概率也相当低，说不得是蓄意的。
　　周潜看着我，目露赞许。“十五岁。”他不仅印证了我的猜测，还补充：“那年我刚拿到第二个全国冠军。”
　　我不自觉地抿紧唇。一次是偶然，两次是必然，我很能理解他被人找上的时机。另外，对方只打了一次，换谁都会认为是打错电话，他当时没发觉十分正常。“我猜你家那时候正好只有你一个。”
　　听出我在“正好”上咬的重音，周潜忍不住微笑起来。“对。现在再想想，打那通电话之前，对方已经确保了我会接到。”
　　我知道他为什么笑——每次我猜中真相时，他都会如此——但我一点也笑不出来。“不知是敌是友，陛下真的放心？”
　　“如果是敌人，最近四年就没这么平静了。”周潜道。
　　我知道他说得对，可对方在暗我们在明，成为靶子永远不是好事。“你们当地的电话太容易冒充，我们连个追查方向都没有。”
　　周潜眨了眨眼。“确实，”他痛快承认，随即话锋一转，“但能让你爸追查不到的消息来源并不多，对吧？我们只需要一会儿和他核对一下，列张清单，而后……”他一边说，一边在空气里画了个大大的叉，“你能说服他？”
　　他用了个没什么疑问语气的问句，显然对我很有信心；但我能做得比他想象的还要好。“如果只是名单，”我回以轻哼，不能说没有得意，“我脑袋里就有。”
　　接下来的路途，周潜都在网上查找那些名字对应的履历资料。不过，这类人公开披露的信息很少，对排除法没太大作用。
　　好在老爹那儿还有点消息。餐桌边上，三人心不在焉地你看我我看你，平素不爱多管的我妈都瞧出了不对。“我觉得你们可能最好先把问题解决，”她率先打破我们家食不言的规矩，“不然我的胃口都被你们败光了。”
　　老爹回过神，赶忙道歉，我和周潜自然乖巧照做。等进了书房，老爹在桌边站定，来回打量了我们两回。“所以，你们都不知道？”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周潜，他没什么特别反应。这是默许的态度，我便将刚刚两人的推断说了。“要查到后面的人，”末了，我如此总结，“我们还需要知道更多。”
　　听闻那个电话的始末，老爹原本紧绷的肩膀松弛了一些。“不算坏消息，”他评论，“就算不是朋友也肯定不是敌人，比我想象的好。”
　　我和周潜迅速地交换了一个眼色。“你之前想象的？”我开口问。
　　老爹八成注意到了我们的小动作，像是无法直视地撇开眼。“我听说的是，有人要保周潜升到体总。”他回答，声音因为没好气而有点发粗，“你们觉得我能想到什么？”
　　这话一出，我和周潜都倒抽了口冷气。远动员转教练再转官员的先例不是没有，但极其稀少；而且，因为体育竞技和官僚体制根本是两回事，提升空间很小，更别提够得上保这个字。如果说第一反应，我只能想到，周潜八成是某个有权有势的人物的私生子……
　　周潜肯定也想到了。“不可能，”他笃定地保证，“我发誓，我爸我妈就只有我一个儿子，我也只有他们一对父母。”
　　闻言，老爹盯上了他。“你确定？”
　　“我再确定不过了。”
　　老爹自然不可能从周潜脸上看出什么破绽，更别提周潜现下确实真心实意。“那你说这是怎么回事？空穴来风也不是这么传的。”
　　周潜安静了一会儿。“我没听说这件事。”他突然道，像是自言自语。
　　但他不可能自言自语。我下意识地看向老爹，却发现他眼里极快地滑过一丝震惊。
　　“我是当事人，我本来应当知道。”周潜继续说了下去，“但没有。而且很可能，我身边的人都不知道，除了……”
　　他没说下去，可已经足够我明白了。这消息只有老爹知道；对方就是说给他听的。“爸，你什么时候得到的消息？”我立刻发问。
　　老爹又把目光转向我，一脸“你们是不是提前商量好了、合伙来蒙我”的怀疑，但他没说出口。“四天前。”他说，愈发没好气，“我本来没觉得有什么，毕竟不关我事——”他摊手，“直到你告诉我他的名字。”说着，他又极快地瞥了周潜一眼，“中午给你打过电话，我就有点嘀咕，忍不住去旁敲侧击其他人——”
　　“但他们都不知道。”我帮他说完。
　　“我们俩肯定被盯上了。”周潜补充。
　　这两句话几乎是同时冒出来的，老爹真正诧异了。“你们这……”他视线来回，根本弄不清我们超高的默契到底是不是演戏。
　　我可能会想个好解释给他，但肯定不是现在——
　　四天前，正是我和周潜出发去长陵博物馆的那天。对方选择在那天暗中知会老爹，只能说明我和周潜在那天之前就被人盯上了。准确地说，对方极可能在那天确定了我和周潜的关系……
　　想到这里，我顿了顿。确实很有可能，因为那天我在车上亲了周潜一口，路口的监控里肯定能拍到。若对方真的有保周潜进体总的本事，调阅个监控再轻松不过。
　　那么，问题来了：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果是警告我离周潜远点，根本用不着如此迂回；如果是警告老爹周潜上面有人，那则是为了给周潜撑腰，好让老爹不轻易反对，毕竟那样我和他就……
　　门当户对了？！
　　这猜测堪称惊悚，可我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更好的方向了。再看周潜，他嘴角微抽，估摸着和我想到了同一个地方。“范围确实缩小了。”他的声音很低，但带上了两分无奈。
　　我点头。只有熟识我们的人才会这么做，还不是最近的熟识。抵达千年后的人不止我和周潜，也不止周不比和魏王殿下……“我早该想到的。”我道，颇有点懊恼。
　　只有老爹完全一头雾水。“我肯定你们俩都是聪明过了头的小子，”他极其不爽，来回审视我和周潜，“再不说点明白的，我肯定会被你们整折寿！”
　　作者有话要说：　　老爹：呔！小机灵鬼，从实招来！


第121章
　　虽然我们推测放出消息的人必定是千年前的熟识, 但问题在于，只要脑袋没坏, 谁都不会公开宣称自己是古人。显而易见的是，能让老爹查不出信息来源的人地位不低，绝不可能傻。
　　这意味着我们只能守株待兔, 老爹再心急也没用。我好容易暂时安抚住他, 三人重新去吃饭，而后开车送周潜回家——
　　老宅在西海附近, 边上住户非富即贵，人员出入很难不被注意。对方目测来头不小，八成不会大咧咧上门、坐实此事。相比之下, 周潜的家就不惹眼多了。
　　另外，对方能打电话给周潜一次, 就可能打第二次。总而言之, 不管是见面还是别的什么联系方式, 直接找他的概率相当高。
　　“……所以你就打算住我家？”刚进门, 周潜就被我突兀的发言惊呆了。
　　我点头, 随手关好门。“我不放心。”
　　其实这个问题之前已经讨论过。虽然他们在暗我们在明, 但对方很明显没有恶意, 并且给予了周潜足够的尊重——假设周潜接到那个参军电话时, 他的身份已经为人所知, 对方为什么在四年后才有第二次行动？
　　然而，这事也可以从完全相反的方向解读。毕竟，如果是千年前的熟识, 对方为什么这么久了还不露面？难道有什么迫不得已的理由吗？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我很清楚我要什么——尽我所能和他在一起。在未知面前，我绝不会让他独自一人。
　　两人在不甚明亮的玄关面面相觑。片刻后，周潜大概从我眼里看出了绝对的坚持，无奈道：“你觉得我能拒绝你吗？”
　　这甚至都算不上一个问句。我心里有些雀跃，面上却没显出来。“陛下……”
　　“要是你不嫌这儿小的话。”周潜打断我，神情和语气里都写着无奈。“时间不早，你先去洗澡，我找找有没有新的衣服。”
　　我忍不住弯唇，我就知道未雨绸缪的陛下绝不可能被打乱阵脚。虽然他只说了换洗衣服，但我毫不怀疑他能翻出一整套全新的洗漱用品——反正他肯定有全部我可能需要用到的东西。
　　“不小，”我窃喜着，跟在他身后进了客厅，心道若你买房时没考虑过将来几人住、那根本不可能，“两人刚刚好。”
　　周潜回头，不轻不重地拍掉了我想要伸到他肩上的手。“我就知道我是引狼入室。”话是颇为扼腕，可他眼里映着落地窗外的璀璨灯光，如漫天星海。
　　客厅顶灯并没打开，落地灯暖黄而朦胧。我眼也不眨地注视他，忽而不期然地想起龙首原，想起他眼中曾落入兴京城除夕夜的万家灯火。
　　此情此景，何其相似？
　　千年仿佛很长，长到天翻地覆、陵谷沧桑；千年仿佛又很短，短到南柯一梦、依稀如昨。
　　“朕坐这万人之上的位置，也仅许你一人之下。”
　　“陛下许臣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位置，可臣真正想要的，只有陛下的这句话。”
　　从未有过的强烈真实感排山倒海般淹没了我。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我以为我们将永远分别，可我们终究再次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