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才个把月没说话没跟怀雍说话,两人之间竟然莫名有些生疏。
但也不过是这么几句话之间,先前的龃龉就好像烟消云散,甚至从未存在过了。
怀雍感觉卢敬锡待自己的态度又变得自若了,还好心地要帮他抱书,问他:“我这就下值了,你呢?”
怀雍:“我?我还有事,要去一趟廷画院,察看春宴准备用的挂画。”
钝锈般的疼痛后知后觉地自心口向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他突然想躲开,躲开不见卢敬锡。
再多看一眼,多说半句话,都会让他觉得更加难以忍受。
卢敬锡不理他的时候,他总想重归于好。
如今卢敬锡理他了,他却觉得不如不说话,不如不知道,不如……不想与他做朋友。
无关,便不会难受。
卢敬锡:“我陪你去吧。”
怀雍抬起头:“啊?”
卢敬锡先陪他去把书送了回去,再与他一道去廷画院。
今天,怀雍不想主动说话了。
心里塞满了各种各样乱糟糟的念头,他想,卢敬锡是什么意思?不是从来只有他逼着卢敬锡陪自己玩,十次有九次这样,只有很少很少的时候,偶尔有一两次是卢敬锡主动……卢敬锡是有什么话要跟他说吗?……
半路上,卢敬锡的确先开口了:“雍公子,对不起,先前是我不好。我误会你了。这段时日来,我想了很多。既然你能向皇上提出那样的建议,就说明你心中也有关怀君国之志。雍公子,你也不想做那等,仅是‘和主颜色,而获亲近’之徒吧。只要你为人端正,清廉自守,我们就可以一直做至交好友。”
怀雍震神失魄,脸上的血色溅褪,说不清究竟是难以置信还是失望至极地看向卢敬锡:“我何时仗势凌人,作威作福过吗?近来你似是有意与我疏远,原来是觉得我是那等佞幸媚主之徒的吗?”
正巧马车驶过了一块洼地,车辕被绊,车厢里颠簸了下。
这个打击比得知卢敬锡要成亲更让怀雍难以接受。
他还以为卢敬锡远离他是因为感觉到了他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意。
怀雍瞬间红了眼眶,气得头晕,又不肯在卢敬锡面前落下泪来,他瞪着卢敬锡:“你若是觉得我恶心,不想与我为友,又何必要跟我一起去办事,还与我坐在一辆车上,你——您还是请回吧!”
卢敬锡:“……”
他没想到怀雍的反应这么大。
和怀雍认识的这么些年,他从没有见怀雍这样对自己发火过。
怀雍对他总是不一样的,就算对别人生气,在他面前也是和气的笑模样。
卢敬锡手足无措,没有动弹。
怀雍:“好,你不走是吧?你不走我走!”
说完起身就要去跳马车。
多危险!
卢敬锡忘了怀雍也是有武功的人,顾不得其他,扑上去就抱住了怀雍,飞快地说:“我正是舍不得你还想与你做朋友所以才跟你剖心析肝说这样的话!别的人见了你只知道讨好你说你喜欢听的!忠言才逆耳!你每日站在皇上身边,哪怕行差踏错一步都会万劫不复,遗臭万年,我是想帮你!!”
怀雍本来还挣扎了两下,听他后面说的激动的话,才平复冷静下来。
卢敬锡慌得要死,不敢放开他:“我没有觉得你现在就是佞幸,我是怕,怕你以后……身不由己。”
怀雍还是不跟他说话。
卢敬锡感觉自己一颗心像是被吊到了天上,没个着落。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他分明想过,其实最好还是绝交。
这样是最简单的。
帮怀雍?怎么帮?
若是皇上非要强迫,他难道有办法帮怀雍抵抗?
可他还是半是许诺般地说下了糊涂话。
怀雍背对着他,不光不跟他说话,连点气声都没有了。
卢敬锡实在是心拧得不成了,掰过怀雍的肩膀,看见怀雍是在默不作声的哭泣。
卢敬锡更慌了。
他手忙脚乱地用袖子给怀雍擦泪:“你哭、哭什么,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胡说八道,我出言伤人,你要打我杀我都随你,小雍,小雍。”
进国子监的第一天。
郎质玉莹的小公子也是第一个主动和他亲近的人。
“你是谁家的公子?我对你一见如故,想与你认识,我叫‘怀雍’。”
“……不用理他们,‘雍公子’太生疏了,我们不已经是朋友吗?你叫我‘小雍’就好了。”
马车停下。
怀雍别过脸,躲开他的手,声音已经冷静了许多:“卢公子不必为我操心,廷画院到了,我还有公务要办,便不多奉陪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下车去了。
除了眼角微红,谁也看不出怀雍在马车里哭了一场。
卢敬锡本来想的是,到了廷画院,他也该和怀雍说完事了,正好离开。
眼下和他说预想的完全不同。
现在是怀雍要走,他巴巴地跟上去。
他又不是正儿八经过来干活的,显得格格不入。
耐心。耐心。
他想。
等到这儿结束,还能和怀雍说上话。
可是要怎么说呢?
卢敬锡忐忑不安地想,难道怀雍想先和他绝交不成?
正当卢敬锡心烦意乱之际,掌管廷画院的书画学士引了一群身着碧衣、头戴黑纱素冠的学徒画师过来。
书画学士恭迎道:“雍公子,您差人吩咐的画都准备好了,请看。”转身对其中一个学生说,“碧城,你过来。”
画师尹碧城年方十五,在这些学徒中生得最为清逸俊美,风流倜傥,口齿伶俐,是以书画学士特意让他来献画。
绘制桃花鸳鸯的画卷轻舒展开。
尹碧城微微抬起头来,笑意恭然道:“公子请看。”
卢敬锡瞧见他的模样,脸色忽然之间更难看了。
这让在场注意到的学徒画师都觉得古怪。
不过,其实他们方才就觉得好像有哪儿不对劲。
这时他们终于发现,这位陪在雍公子身边的郎君与他们廷画院的尹碧城颇有几分相像呢?
可……这也用不着面露杀气吧?
第08章 剖心
不知来历的尹碧城似是注意到卢敬锡的异样,疑惑地瞥了他一眼。
而怀雍的反应更是令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奇怪,他仿佛忘了身边还有卢敬锡这个人,一见到尹碧城便迫不及待般地冲上前去,等走到近前,才如梦初醒地停住脚步,目不转睛地盯着尹碧城的脸,问:“你是谁?你叫什么?今年几岁?父母是谁?家中可有兄弟姐妹?”
尹碧城一五一十地回答:“小人是廷画院的学徒画师,出身于天水尹氏,名碧城,今年十五岁,父母手足都已亡故。”
怀雍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与他肖似的身影,对他说:“雍儿,我还有个弟弟,比你还小两岁,因为我们家获罪时,他还太小了,得到了恩赦,不用砍头,也不必像我这样被没入掖庭,只是发卖……也不知道他如今如何,希望他有像你一样好好长大。”
十五岁。
比他小两岁。
而且,名字叫作尹碧城。
正与尹兰褰名字相似。
怀雍猜想,这个少年十有八九就是尹兰褰的亲弟弟。
难怪。
难怪长得这样相像!
怀雍又想哭了。
但这次不是觉得受了委屈,而是感动的热泪盈眶。
世事真是弄人。
他按捺住泪意,想将人拉去单独说话,可转念一想,他与尹兰褰有患难之情,但尹兰褰的弟弟和他是素不相识。
不光如此,对方说不定都不记得自己年幼时散的哥哥了。
怀雍冷静下来,说:“好,好名字——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可怜你幼失怙恃,但从你的名字中可以看出你有一双为你着想的好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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