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在很多年前傅至景曾想过为了大业献祭孟渔,但早已今非昔比。
他想起那个夜晚,孟渔笑着问他“那你呢,你怕死吗”,死有何惧?
他此刻心中有了答案,人生匆匆几十载,谁都有畏惧的事情。
傅至景不怕死,但怕孟渔香消薄命。
他半蹲下身握住孟渔的手,露出藏在袖子里的短刃,从他见到孟渔的第一眼就发现了这柄利器。
原先白腻的手布满了摩擦生出的小裂痕,甚至有两个指甲因大力扒着木栏喊冤时微微被掀翻一点。
很疼吧,孟渔。
傅至景不忍再看,低声问:“你想杀我?”
孟渔手抖个不停,牙关打颤,“我宁愿我们死在川西。”
爱是真真切切的,他从不后悔舍命救下傅至景,但如若那时能双双赴死,起码将爱留在了最浓烈真挚的时刻,也不必面对这样多苦不堪言的欺瞒。
傅至景将短刃塞到他掌心,握紧、再握紧,“我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我等你亲手来取。”
他这样说着,希望孟渔能借着这股恨撑过去。
傅至景走了,带走了孟渔的三魂七魄,带走了他的喜怒哀惧,连同他的爱与恨也一并连根拔起。
龙腾九天,鱼入浅潭,飞龙游鱼不同路,从此山水难相逢。
作者有话说
哈特痛痛。
第51章
除夕近在眼前,不到五日光景。
举国上下都为欢庆新春欢喜鼓舞地张罗起来了,为祈祷来年风调雨顺,衡帝特准开春头三个月减少各地田税以慰民情,而刘翊阳再拿一捷的消息传到京都就更是振奋人心,满朝欢喜。
在一派喜气洋洋里,张敬的判决也有了着落,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衡帝将其流放三千里,永世为奴,不得回京,出发的日子选得巧妙,年二十八早,一刻都耽误不得。
张敬虽是习武之人身强体健,但到底年事已高,如此严厉的判决,还不如一刀杀了他来得痛快。
傅至景向来知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如今身份与从前大不相同,更感受到了羽翼未丰之时的束手无策以及伴君如虎的左右为难。
衡帝每日都会召他到光庆殿议事,对他的提携非同寻常,纵是如此,他亦难以揣摩变化莫测的君心。
张敬和孟渔不同,前者对他有养育之恩,勉强算得上他半个父亲,他不为张敬求情,往深了想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弑父”——傅至景不知道衡帝究竟在试探些什么,在如此强烈的压力下,年二十七晚,眼见张敬出发在即,他终是开了口。
衡帝问他意欲为何,难道不满君王的判决要为张敬开脱?
傅至景称不敢,晓之以情搬出了孝肃先皇后,请父皇看在亡母的份上轻判张敬,三千里路迢迢,正是风雪大作时,张敬如何能挨得过去,不如等到来年开春再做启程。
衡帝不答,差大内监带来当日用做认亲的孝肃先皇后遗物,让傅至景对着亡母的梅花金簪面壁反思。
傅至景心中困惑却不敢有逆,掀袍跪地凝视着烛光里的梅花簪。
衡帝老神在在地端坐在书桌旁翻阅奏折,仿若不知九殿下的忐忑不宁。
半个时辰过去、一个时辰过去,傅至景嗅出些不太寻常,衡帝似乎是故意将他困在这里。
向来沉稳端肃的傅至景也不禁泄出几分焦灼,频频望向殿外,雪越下越大,啪嗒一声,还未来得及长成的枯枝竟被压垮。
他的心猛地一颤,翻身面对衡帝叩首,还未出声,衡帝睨他一眼,“继续跪着。”
殿外隐有听不清的谈话声,不多时,大内监垂首来到殿内附耳对衡帝说了些什么,又看了傅至景一眼。
衡帝这才合上折子,沉声说:“张敬感念旧主,已自行随旧主而去,你且送他一程罢。”
他这一声还叫得不大熟稔,喉咙里挤出来似的,“父皇?”
大内监上前,“殿下请随奴才去吧。”
衡帝自始至终就没想给张敬留活路,又为何非要以流放为名给他一丝妄想?
八面莹澈的傅至景拨开一层又一层的迷雾,忽地也成了个眼花心盲之人。
他挪着跪得酸痛的双腿缓缓站起身,跟着大内监离开了光庆殿。
天寒雪落风啸啸,偌大的皇宫像座阴森森却又富丽堂皇的鬼城,每走一步路都像踩在刀尖上,顶头是主宰万物生死的帝王,而脚下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
前路难、后路险,在这一刻,傅至景骤然产生了一种翻越不过天命的悚然。
呼呼呼——
今夜好大的雪。
睡意全无的孟渔眯着眼盯着小小的天窗,有雪花被风吹进来了,他抬手接住,冰冰凉,化作一小滴水,晃一晃就了无踪影。
牢房的锁又被打开,乘夜而来的会是谁呢?
孟渔的下颌架在曲起的膝盖上,呆滞的眼瞳转一转,木然地落在来人的衣袍上。
他有好几天没说话了,张了半天嘴才很艰难地喊了一声,“二哥。”
他觉着是喊,实然声音比蚊呐还轻。
蒋文峥脱下披风,蹲下身披在纸一样单薄的身躯上。
狱吏递上食盒,打开来,里头是色香味俱全的佳肴,香气扑鼻,全身孟渔爱吃的菜式。
断头饭向来丰盛,他意识到了什么,也没有很难过很害怕的模样,反而是咧嘴笑了笑,“二哥来送我上路吗?”
他分不清昼夜日转,许是死期已到。
原来已经过完年了吗?
他还没吃过元宵呢,饱满的圆圆的一颗,咬下去是他喜欢的花生仁馅,糯米皮黏了一口牙。
蒋文峥看着他的笑,侧过脸微提一口气,温声说:“小九,起来吃点东西,二哥喂你。”
孟渔坐直了点,太久没沾过荤腥,闻见肉丸子的味道有些想吐。
蒋文峥给他喂了点熬得软烂的米粥,他吃了三四口就摇摇头,“我吃不下了。”
他病得很严重,每天昏昏沉沉,无聊了就睡觉,睡醒了就发呆,什么都想不了。
蒋文峥不勉强他,取了帕子擦去他脸上的污秽,似无意地瞄一眼他放在身旁的短刃,叹一口气,那天的谈话他都知道,孟渔还是太心软,否则就该用这把刀狠狠地刺入傅至景的心脏,叫那张嘴再说不出伤人的话语。
蒋文峥想到了嘉彦,今早嘉彦还在念叨九叔,两三岁的小人儿,谁对他好就粘着谁。
他又想到了那个发黑的银镯子,再看一眼孱弱的孟渔,心底的怜惜真实地浮出来。
皇命难违,孟渔必死无疑了。
蒋文峥轻声说:“小九,有什么话要告诉二哥吗?”他握着孟渔的手,“你知道些什么,说出来,二哥会为你申冤。”
孟渔乌黑的眼仁微动,很惊恐地一个劲摇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他没有撒谎,可蒋文峥想从他嘴里撬出什么呢?
他觉得临死前还要接受审问未免太过悲惨,有漫天的委屈倾泻而出,“我是冤枉的,我是无辜的,父皇为什么不信我?”
孟渔反反复复念叨着,疯魔了似的,眼泪絮絮落下。
蒋文峥握着他的肩,“好,你不想说,二哥就不问了。”顿了顿,“那你有要对傅至景说的吗?”
孟渔愣住,更加痛苦坚决地摇头。
没有,一个字都没有。
蒋文峥重重地抱了他一下,打开了食盒的最底部,里头是一壶酒和一个杯盏。
孟渔看着蒋文峥给他斟酒,鼻喉被血封住似的,呼吸不得。
他要死了,就这么草率地了断一生。
孟渔这些时日见过很多突然暴毙的囚犯,见多了,以为自己已经不怕死了,可等杯盏递到他跟前,他却恐惧得迟迟不敢接过。
听说毒液进了喉咙会穿肠烂肚,会很疼吗?
孟渔颤巍巍地抓住了酒杯,蒋文峥一同握住他的手,红着眼道:“小九,不要害怕,你我来生再做兄弟。”
他嗬嗬喘息着,眼泪疯狂迸发出来流了整张脸,在模糊的视线里望向天窗,好大的雪啊,傅至景连他死都不肯来送他一程——他猛地将冰凉的酒液灌进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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