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旦拿着那差点被烧了的牌位发愣,过了一会儿,才又轻手轻脚回了里屋。
在里屋床沿抱着那牌位想了好久,他往窗边的人这边看了看,终于咬了咬牙,从柜子里找出来一块粗布,将这牌位缠住了,从这屋子连着后园子的门出去了。
门吱嘎一声开了,又吱嘎一声合上,瘦小的身影就消失在门后。
窗边打坐的年轻男人缓缓睁开双眸,在黑暗中,望着那道门的方向。
过了约莫一盏茶工夫,男人倏地又合上眼眸。
门吱嘎一声小心翼翼被拉开,瘦小的身影空着手回来了,他在门槛上刮了刮鞋子上沾上的泥,这才进了屋。
门合上后,他看了看床上呼呼睡的正香的孩子,又看了看窗边保持着一个姿势没动的人,这才尽量放轻声音,洗手擦干后,才又回到床上躺下。
莲旦侧着身,面对着窗子这边,眼睛眨啊眨,心里觉得踏实了,终于慢慢合上眼睡着了。
与此同时,窗边的人又一次睁开双眸。
陈霜宁看着床上睡熟的瘦弱哥儿,油灯熄灭时,对方听到自己给的肯定答案那一刻,那双眼睛里的神情,反反复复地浮现在脑海中,让他无法沉下心来。
……
娘亲教导莲叶和莲旦姐弟两,要在家从父,出嫁从夫。
夫君就是妻子和夫郎的天,也是承接他们一生的地。
父亲喝醉了便动粗,娘从无怨言,更不许他们埋怨父亲。
因为父亲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和主心骨。
莲旦嫁进陈家,夫君是个死鬼,他心里六神无主,日日惶恐。
如今,夫君回来了,他才觉出日子踏实了,有了期盼。
进入八月底时,地里的庄稼陆陆续续该收了,各家都忙了起来。
陈霜宁也不去镇上做工了,而是留在家里,和莲旦一起收地。
地里的豆角和甜瓜,在暑气未消时,就已经都摘完了,现下只剩下枯萎的秧子。
那些豆角和甜瓜放不久,摘下来就卖给了推车来收的小贩。虽说价钱比自己出去卖要少些,但自己推到镇上,少不得要借推车,搭人情不说,还得搭点儿东西。
而且出去自己卖,在外面一守就是一天,还搭着个人工。
算起来,还不如卖给小贩了。
现在地里还剩下玉米、高粱米,和大豆。
玉米好弄,掰下来,和别人家合伙雇车拉回去,剥了皮打成结,一串串地挂在房檐下便是,这活干起来很快。
高粱米和大豆就麻烦了,收回去以后,还得晾晒脱壳,过筛,没多少东西,却要足足忙活好几天。
不过他们都年轻,不怕累,活干得也利索,忙过这几天,院子里都整理得立立正正的。
种地辛苦,不过高粱米扛吃管饱,大豆送去油坊榨油,按陈家平日里的节省程度,也勉强够吃一年了。
忙过这阵子,陈霜宁又要出门去做日结工,莲旦却把他劝了下来。
这几日,他听见陈霜宁又有些咳嗽。
他从村里老郎中那抓了副药,熬上了。
晚饭前,莲旦很郑重地找陈霜宁说话。
“你每天吃那个药丸真的能行吗?你是不能吃饭,还是不想吃饭?”
陈霜宁垂着眼皮,缓缓道:“不需要。”
莲旦明白了,“所以你能吃?”
陈霜宁“嗯”了一声。
莲旦板起脸来了,说:“你总不吃东西,身体怎么会好?这天还没怎么凉呢,我就时不时听见你咳嗽,过阵子冬天来了,你可怎么熬!”
陈霜宁说:“我没事。”
莲旦看着他,很坚持,说:“不行,以后你得吃饭。”
莲旦有些不一样了,自从那晚上开始,就在慢慢变化。
他以前,并没细究这些问题。
陈霜宁看了他一眼,说:“随你。”
莲旦便笑了起来,高兴了。
晚上,莲旦特意炒了盘鸡蛋,又难得蒸了白亮亮的饱满的大米饭。
从肉铺割了二两肉,切成片,和黄瓜片一起炒了。
陈霜宁坐在桌旁等着,莲旦给他盛了满满一大碗米饭,放下前,想了想,又盛出去一半,嘴里念叨着说:“平日里不吃东西,冷不丁不要吃太多。”
陈霜宁对多少都没意见。
小旦坐在自己的小藤椅里,用没牙的嘴巴啃着小半截黄瓜,莲旦用软布给他擦了擦嘴边的口水和黄瓜碎屑后,也坐到了桌旁。
他的目光从小旦身上收回,看向对面的陈霜宁,那双眼睛里的神情与昨天夜里一样一样的。
陈霜宁在想,那到底是代表着什么的眼神呢,他弄不懂。
“吃饭吧。”莲旦说。
陈霜宁“嗯”了一声,拿起了筷子,在莲旦期待的眼神里,夹了一块鸡蛋吃了。
莲旦试探地问:“味道怎么样?”
陈霜宁抬眸看向他,回道:“好吃。”
莲旦听了,就满足地笑了,也拿起筷子吃起饭来。
大概三四年前,陈霜宁曾多次中毒,其中有一次差点要了他的命,从那以后,为了避免再次发生这种事,他就没再吃过饭,只一日三次地吃雪冥为他做的辟谷丸。
时日久了,食欲就变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
莲旦从小肉都没吃过几片,家里油都不大能吃上,哪里懂什么做饭的技巧,就是寻常农家的做法,比记忆里,陈霜宁在外面饭铺吃过的精致美味的名菜差得远。
但他说“好吃”是真心的。
陈霜宁吃的很慢,一口咽下去,再吃一口。
一些已经越来越模糊的记忆又浮现在他脑海里,一桌人围坐在一起,有人在闹,有人在笑,温柔的、惬意的、爽朗的,镜花水月一般,飘飘荡荡。
陈霜宁默默地把半碗饭都吃完了。
莲旦一直注意着他的动向,发现对方吃东西时,动作斯文,很有教养。既不会伸长了胳膊夹菜,也不会在菜盘子里扒拉着挑菜吃。
吃完了,碗里干干净净的,一个米粒也没留,一点菜汤也不见。
用过的筷子也规规矩矩放在一边。
吃过饭,莲旦把一直在锅里热着的汤药端了来,让陈霜宁喝了。
这次轮到他劝对方,说:“是止咳舒肺的,喝了肯定比不喝强。”
陈霜宁抬眼看了看他,接过那药碗,仰头一口气喝完了。
碗被拿走后,一枚蜜饯出现在他眼前。
莲旦笑着把蜜饯塞进他嘴里,拿着碗就走了。
陈霜宁垂着眼皮,眸子里暗光闪动,似乎感觉到唇上柔软的指腹一触即离,但又好像只是错觉。
晚上,油灯点燃了,一个坐椅子,一个坐床沿,一个教,一个学。
陈霜宁刻意一笔一划慢慢地写出个例字来,莲旦偏着脑袋认真看着。
“这里,要用悬针竖,不要用垂露,记住了吗?”
陈霜宁没听见莲旦回应,他抬眸去看,正与对方的目光撞上。
莲旦正怔怔地看着他,看得失了神,就像是上次他承认自己是对方的夫君时,那种无法形容的眼神。
陈霜宁想看明白那到底是什么样的神情,莲旦却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收回了目光,低下了头去。
一瞬间,陈霜宁的心里莫名有些烦躁。
……
第二天,莲旦做饭时,发现家里的酱油见底了,便差使陈霜宁去村里酱园买。
陈霜宁拿着空碗出了门,远远地,就看见一个高大的汉子和一个瘦瘦小小的哥儿,从一个院子里出来。
那哥儿陈霜宁认识,常到家里来串门,是老李家的夫郎唐花,他身边的就是他相公李富。
李富怀里抱着包得只露出小脸儿的小闺女,正侧头和夫郎说话。
唐花手里则拿着个小薄被,歪头看了自己的夫君一眼,在对方手臂上拍了一下,似喜似嗔地说了句什么。
夫妻两沿着路边,一边说话,一边慢慢溜达。
陈霜宁已经停住了脚步,刚才唐花侧头看向李富那一眼的神情,让他觉得万分熟悉,与莲旦这两日时不时看向自己的目光,几乎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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