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潇翻了翻细目,沉思着。
林鸿又道:“钦天监夜观天象,今年夏季会格外炎热,冬季会格外寒冷。”
林鸿翻出一张工部绘制的夏宫草图,道:“夏宫会植满葱翠林木,有瀑布直接汇成的汤池,有凉湖舟亭,会种满荔枝葡萄。”
“至于冬宫……”林鸿又翻出另一张图纸,“冬宫的选址在一块天然暖泉处,有木屋、马场、桃林,都是皇上喜欢的。”
“如此……”燕云潇看着图纸,似乎能想象出冬日围炉烤火的场景,倒真有些向往起来,“那便建吧,要安排好监工,莫让地方上吞了银子去,克扣了工钱。”
埋头看了太久,他伸手揉了揉酸痛的肩颈。
林鸿余光瞥见他的动作,下意识地伸手为他揉捏着,口中道:“皇上放心,臣……”
他猛然打住,缩回了手,垂目道:“臣失礼,请皇上恕罪。”
燕云潇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还有点不悦他为什么停下不揉了。他抬起头,撞见林鸿的目光,骤然想起来了所有。
他发现,林鸿看他的目光变了。
过去,在他知晓林鸿的心意后,林鸿便不再藏着掖着,看他的目光是直勾勾的、深沉又贪恋,浓得如未化开的墨。
而现在……林鸿恭谨地持着君臣之礼,目光落在他眼下一寸处,不再直视他的眼睛。
燕云潇向后靠在椅背上,姿势变化让他僵硬的肩颈一阵刺痛,微微皱了皱眉。
“朕乏了,明日再说吧。”燕云潇道。
林鸿恭敬地拱手行礼,目光在他单薄的衣袍上停留了一瞬,沉默地离开了。
冬末春初的夜晚仍是十分寒冷,一阵阵穿堂的凉风吹得桌上宣纸飘落。
燕云潇裹上披风,趴在桌案上,长睫微阖,指尖拨弄着狼毫的笔毛。
风变大了。
一个不知什么东西被吹到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门口的侍卫闻声进来,见满地宣纸掉落,愣了一下。
燕云潇疲惫地揉了揉额角:“收拾一下吧。”
他话音骤停,神情复杂地望着地面——
方才吹落的小木盒砸碎在地,寸长的小纸条散落一地。
每张上都写着诗句或妙语。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雁字无多,写得相思几许。”
“琴瑟友之,钟鼓乐之。”
“一期一会,世当珍惜。”
“只愿君心似我心……”
过去的一个多月里,林鸿会早早地在暖阁等他,给他送上温热的栗子糕,食盒里会放着这样一张小纸条。
他看完便随手扔在桌上的小木盒中,现在被风吹落,才发现已攒了这么多了。
“皇上,这些还要吗?”侍卫问道。
燕云潇回过神来,起身离去。
“不要了。”
侍卫很快收拾好了暖阁,将地上的木盒碎片和小纸条一起扫入簸箕,和落叶、茶渣一起倒入渣斗中。
回寝宫披了件厚披风,燕云潇带着小邓子,穿过御花园的暗道,来到小茅屋。
自正月初五离开后,他便没有来过这里。小狐狸激动地连连作揖,抱着他的小腿不撒手。
燕云潇蹲下,摸了摸它的脑袋,轻笑道:“小东西。”
地里的菜长得很好,燕云潇随手摘了个白萝卜,坐在母妃墓前啃了起来,小狐狸欢快地围着他跑。
吃完萝卜,燕云潇掏出手帕仔细地擦干净墓碑,静静地坐在地上,不知在想什么。
小邓子站在他身后,担忧道:“主子,起来吧,莫着凉了。”
“唔。”燕云潇不甚在意地应了一声,伸手摩挲着墓碑上的刻字,“母妃若还活着,应该会对朕失望吧。”
小邓子挠了挠头,憨憨道:“主子怎么会这么想?淑妃娘娘若是还活着,只会为您骄傲才是。”
燕云潇站起身,往小茅屋后的庭院走去,路过时瞥了一眼窗边,木制花瓶中只剩干枯失色的花朵。
庭院中的花长得很好,茂盛而张扬。角落里的两棵板栗树已经长到腰这么高,这里的土壤非常肥沃,空气湿润,极适合板栗生长。
一阵微风拂过,板栗树的嫩枝随风飘拂,轻快又欢愉,似乎在和燕云潇打招呼。
“三五年后,就能结出又大又鲜的栗子了。”有人曾指着板栗树,笑着对他说。
燕云潇倏地起身,吩咐道:“连根拔掉。”
小邓子奇道:“主子,这是为何?长得挺好的呀。”
燕云潇快步向山外走去,夜风把他轻飘飘的声音捎来:“已经没有用了,长得再好又能如何?”
小邓子不理解,但皇命不可违,只好把两株板栗树连根拔出,急匆匆地向皇帝若隐若现的背影追去。
夜月寂静,山林渺然。
一道高大的身影从树林中走出,凝神盯着地上的两棵板栗树。被连根拔出的板栗树奄奄一息,方才还轻快挥舞的嫩叶耷拉了下去。
许久,他捡起板栗树往山外走去,背影很快消失在山间浓雾中。
财政预算一事落定,紧接着便是三月春闱。
去年朝堂大清理,近四成的官员落网,朝廷急需新的人才。正因如此,皇帝对今年春闱格外重视,令礼部认真主持,为朝廷选拔有才之士。
礼部忙了大半个月,在春闱开科前夕,将拟好的策论题目交给皇帝筛选。
一共拟了十来个题目,燕云潇一眼扫过去,都是比较常见的时政策论。忽然,他目光一顿,落在某个别具一格的题目上,问:“这是谁出的?”
礼部尚书忙凑过去一看:“‘顽石尚且自珍,珍珠何须自贱’,哦……这是林相出的。他说去年朝廷大清洗,许多官员身死、流放、满门抄斩,天下士子为官的信心被削弱。出此策论题,是为了鼓励学子们自珍自爱,以古时贤臣为标榜,莫要自轻自贱,自比于那些落难的贪官。”
燕云潇盯着那个题目,神色淡淡的,半晌不语。
礼部尚书心里打鼓,小心翼翼道:“皇上,可有不妥?”
燕云潇提笔蘸了朱墨,随意圈了一个题目:“就这个吧。”
礼部尚书一看,“浮费弥广”,他暗自点了点头,行礼退下了。
开春后蓝六从西域寄来两种毒药,燕云潇照例服下。其中一种药性异乎寻常的猛烈,他从傍晚折腾至夜深,直到天蒙蒙亮,才全身冷汗地消化掉。
以前服毒是为了防止别人害他,自他掌权,服毒似乎已经没有必要了,可他还是每月坚持。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只是习惯了每月一次的痛楚。
今日的大朝会他肯定去不了,便让太监传话,命林相代他主持朝会。
许是这段时间太过操劳,身体吃不消,燕云潇睡了没多久就发起热来。太医来开了药让他服下,迷迷糊糊地睡到下午。
银烛服侍他起身,吃了些清淡的粥菜,总算舒服了些。
这时有太监来报:“皇上,谷副相求见。”
燕云潇不想动,便让人进内殿来。
谷源成拱手见礼,关切道:“皇上病了?”
燕云潇漫不经心地往他身后瞥了一眼,那里只有随风飘飞的珠帘。
他收回视线,道:“偶感风寒而已。爱卿有何事?”
谷源成递上一份文书,道:“这是今日朝会上所议之事,容臣向皇上禀告。”
燕云潇随手翻了翻,问道:“可有什么要紧的事?”
“要紧的事倒是没有。”谷源成犹豫了一下,“只是有一件事,呃……”
燕云潇没抬头,了然道:“催朕选妃?”
谷源成道:“皇上英明。今日大朝会上,以张太傅为首的老臣们,奏称皇上去年已及冠,应广纳秀女入宫,为皇家开枝散叶。”
见皇帝不语,谷源成又道:“今日皇上不在,所以他们议论得厉害了些。皇上不必忧心,臣这就去与林相商量一番,在下次朝会为皇上顶住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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