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不逢从未像现在这样后悔过。
他将自己团成一团,窝在文清辞的被褥中,贪婪地嗅着周围那熟悉苦香。
不到两年的时间,如一道横沟横贯在谢不逢的眼前。
殷川大运河冰冷的波涛,穿过时间在这一刻将他吞噬。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天,看到了一身玄衣的少年,将衣袖里的东西抛下了运河。
再幼稚的于文清辞的耳边,落下一枚轻吻。
——住手!
——不要扔!
他隔着时空对彼时的自己怒吼。
可心如死灰的少年,却并没有理会。
谢不逢看到,自己将最后一吻落在文清辞的唇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里。
接着,文清辞就那当着他的面,跃入了滚滚波涛之中。
——文清辞,不要跳!
谢不逢大声嘶吼。
可他拼尽全力也无法阻止这一幕的发生。
……谢观止说得没有错,那明明只是一块破破烂烂的毛皮而已,你为什么,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第66章
太医署的几栋建筑在宫变中损毁严重, 谢不逢下令将这里封留,将太医署整体迁至太殊宫另一头。
除了定期扫洒的宫女外,其余人一概不准入内。
太医署原本所在的皇城边角位置, 头一次寂静了下来。
然而这里也不全是一片死寂。
每至夜里,都会有一盏灯笼, 照亮御书房自太医署的宫道。
谢不逢放着极尽奢华的宜光殿不住,夜夜都宿在太医署背后小院那间逼仄的小屋里。
他不再碰文清辞的床,而是与过去一样, 仍躺在门口处的榻上。
夜色渐深,侧卧在床榻上的少年,心中仍没有分毫的困意。
谢不逢忍不住将视线, 落在了不远处的屏风上, 接着缓缓地眯起了眼睛。
他眼前的景色,随之变得模糊了起来。
月光顺着窗子的缝隙落入屋内, 一点点照亮了屏风上的花纹。
……文清辞一向浅眠, 且就连呼吸声,也轻得难以听见。
恍惚间,谢不逢竟然生出错觉——此时一切都还没有来得及发生, 今晚只不过是万千个普通的夜晚中的一个。
亦或是过去的几天, 只不过是自己的一场噩梦。
此刻,文清辞正躺在屏风背后的床上安静休息……自己只用起身, 绕过屏风,就能够再一次看到他。
在这个静谧到了极致的夜晚, 一切仿佛都回到了过去。
谢不逢长居太医署的事, 如一则秘闻, 太殊宫中人各个讳莫如深。
可又不像是秘闻, 毕竟卫朝的新帝本人, 从未有过任何隐瞒的意思。
不过转眼,“宫廷秘辛”便如雪花一般飘至雍都,再经雍都传遍了全国。
与之一起南下的,还有载着棺木的龙舫。
文清辞的棺木停在松修府郊外,最终葬于此地。
一切看上去都像是尘埃落定的样子。
殊不知早在几日之前,宋君然便趁着夜深,遣小舟过来,将人提前接走。
黄莺鸣啼,碧柳飘摇。
微风习习,水波荡漾。
淡淡花香顺着邻水小榭卷了一半的竹帘溜入房内。
雍都尚是隆冬,可是神医谷内,却四季如春。
暖暖的阳光,如一层薄纱,轻柔盖在人的身体上,直叫人一阵一阵的发困。
“……哎,这么久了,二谷主怎么还没有醒来。”一路跟宋君然从雍都回到神医谷的药仆一边浇花,一边有些担忧地问道。
宋君然将手指从文清辞的手腕上移开:“应当是被梦魇住了。”
“梦魇啊,”药仆想到了什么似的叹了一口气,“我记得二谷主从小就喜欢做噩梦。”
宋君然顿了顿没有说话,转身整理药箱。
沉默了好久之后才长叹一口气说:“早知今日,当初就该听爹的话,不许他学医。”
宋君然话里,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思,还有一点难以察觉的悔意。
文清辞的的确确和宋君然说的那样,陷入了梦魇之中。
他看到了过去发生在这里的事。
和往日混沌的梦境不同,这一次文清辞的睡梦格外清晰。
甚至让他产生了自己与梦境主人公就是同一人的幻觉。
——老谷主将原主视为己出,甚至到了有些宠溺地地步,但始终不肯让他学医。
谷主虽然名义上只有宋君然一个徒弟,但神医谷内其余药仆,也均会学习医术。
在神医谷内,有一间学堂,老谷主每一天上午都会在这里授课,从不藏私。
“……①青葙子,味苦,微寒,入足厥阴肝经。清肝泄热,明目驱风,”老谷主的声音透过窗,传到了学堂之外,说着说着他突然顿了一下,接着提高音量,“文清辞!出来,不许藏在外面偷听。”
闻言,学堂里的药仆,齐刷刷地将视线落向了窗外。
穿着浅色长衫的文清辞,捧着书卷从窗外站了起来。
他不知道在这里窝了多久,起来的时候还因双腿发麻而踉跄了一下,满脸的不甘心。
“回你自己的房间去,我上次给你的那幅字帖,临摹完了吗?”老谷主问他。
“……没有。”想到房间里积累了数月,都一次未动的字帖,原主纠结半晌的摇头。
“那还不快些回去做你的正事?”老谷主低头看了一眼医书,做模做样轻咳了两声说,“临摹完字帖,再去好好休息,跑到这里来有什么意思?”
学堂里的药仆纷纷向文清辞投去了艳羡的目光。
神医谷是一个相对封闭的江湖组织,药仆均是世代家传。
此时学堂内听课的几个药仆,平均年龄不过十一二岁。
正处于静不下心的年纪的他们,无一例外都是被父母强压着来这里听课的。
文清辞进神医谷已有一年多的时间。
今日这样的场景,每个月都会发生几次,众人早习以为常。
被老谷主隔窗训斥几句后,文清辞终于不情不愿地离开了这里。
接着走到小溪边,坐在草地上拿着书本写写画画。
宋君然的母亲只生了他一个孩子便去世了,老谷主也一直没有续弦。
因此没有兄弟姐妹陪伴着长大的他,对文清辞这个突然出现的“师弟”向来格外热情。
“清辞,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刚从谷外采药回来的小宋君然,一眼就看到了他,接着快步跑了过来。
宋君然的年纪虽然比文清辞的年纪大一点点,但此时仍和他一样,仍处于圆滚滚的儿童时期。
他将采药的工具向身边一丢,便坐在文清辞身旁好奇地朝对方手里的东西看去。
宋君然忍不住揉了揉师弟的脑袋,接着赞叹道:“你看得真快,比我有天分多了,真搞不懂爹为什么不肯让你学医,小气鬼。”
往常遇到这种情况,宋君然或许还会说一句“你有什么想学的,我教你就好,干嘛要找他。”但是文清辞的进步飞快,如今他也不大好意思说这话了。
“啧,难不成是怕他儿子学不过旁人,脸上无光?”
宋君然从小就是这种有什么说什么的洒脱个性。
小小的文清辞伸了个懒腰,忍不住皱眉嘟囔道:“不知道他下次为了赶我出去,还能说出什么话。”
想起了爹爹往日离谱的发言,宋君然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对了师兄,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起身之前,文清辞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朝着宋君然看去。
漂亮的黑发在阳光的照耀下发着浅浅栗色光芒。
眉间的一颗朱砂痣,更将他衬得如仙童一般玉雪可爱。
年纪同样不大的宋君然不由一怔,他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晕晕乎乎地问了句:“什么?”
文清辞很少会与他这样客气。
文清辞偷偷看了看周围,确认没有旁人在之后,他终于悄悄靠近宋君然,小声问道:“听说谷里最近在寻找新的‘药人’,师兄你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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