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策轻笑:“科举舞弊是皇上御旨钦查的案子,牵连甚广,很难独善其身,不如秉公执法。”
宋予衡眯着眼睛瞧他,烛光明灭中容策斯斯文文喝着鸡汤,他讥讽道:“不知天高地厚。”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是义父教我的吗?”容策放下青瓷碗,“丁中正受贿二十五万两纹银,赵廷石受贿二十万两,整整四十五万两。
北邙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易子而食,边关将士有多少不是死在敌人的铁骑之下,而是被冻死饿死在战场上,他们可真敢贪。”
“你看我。”宋予衡捏着他的下巴强迫容策与他对视,“看到了吗?你面前的这个人贪污受贿的可不止四十五万两。
赵廷石今日在府衙地牢中孝敬了我十万两白银,我才勉为其难帮他杀人灭口。”
“若他白日给的银钱够多,本督可不敢保证殿下是否还能安然结案,殿下慈悲为怀,忧国忧民,是不是下一个要治本督的罪?”
“我替你慢慢还。”容策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慢慢收紧,宋予衡眼底的冷意散去,心头一颤。
有时宋予衡希望他的然思可以长成端方雅正的谦谦君子,有时他又很害怕,他害怕从容策眼中看到肮脏不堪的自己,那是他固守的最后一分尊严。
容策捧着宋予衡的手捂在掌心:“手这么凉,也不知添衣。”
方才的剑拔弩张顷刻间烟消云散,容策命人撤下残羹冷炙,再三告诫厨娘以后若是给他单独备饭一菜一汤即可,五菜一汤太过奢侈浪费。
宋予衡冷眼旁观,他昨日早已见识到了长陵王殿下的节俭,特意让人把膳食减了又减,没想到他还蹬鼻子上脸了。
宋予衡拢了拢要掉不掉的宽袍,沓着的布鞋在屋里转悠了一圈不知在想什么,容策端着热水进屋时便看他光着脚正盯着案头的糖葫芦发呆。
“这是义父给我买的?”糖葫芦表面的糖融化了大半,容策用帕子包住竹签拿起来咬了一口,“真甜。”
“你大概是味觉出了毛病,明日让湘君给你扎两针。”
“你怎么忽然想起来给我买糖葫芦了?”
宋予衡目光躲闪:“谁说是给你买的?是山鬼买给湘君的。”
容策笑笑:“这串我已经吃了,明日我再补给湘君。”
容策只吃了两颗宋予衡便抢了过来顺着窗户丢了出去:“小孩子才喜欢吃这东西,你都这么大人了,别吃了。”
好不容易给然思买次糖葫芦竟然搞成这幅样子,糖全部都化了,细细想来,然思实在是太好哄了,他当年只用了这么一串糖葫芦轻轻松松就把他骗走了。
容策拭了拭手,膝跪在地抬起宋予衡的脚:“义父,来,洗脚。”
宋予衡顺势踹了他一脚:“伺候人还上瘾了?”
容策卷起衣袖默不作声的把宋予衡的脚浸在热水中细细的按摩。
热水流过脚背,宋予衡一动也不敢动,也不知道刚刚那一脚有没有踹出什么毛病?
一叶斋旁侧的厢房已经收拾出来了,容策把仅有的几件行装搬了过去,几本佛经医书,几件替换的素衣麻袍。
九歌敲门而入,后面跟着两个抬着竹筐的仆人:“殿下,地毯按照你的吩咐已经置办好了。”
容策换了件洗的发白的窄袖长衫,正借着烛光修补一本破损的医书,桌子上一应用具俱全,他手法娴熟很有老师傅的架势。
九歌离得近了方才看清这书不是一般的破,纸页泛黄,字迹不清,封皮残了大半,破成这样的书用不着修补了吧,又不是什么稀世孤本。
九歌委婉道:“我记得殿下曾誊录过《百草纲目》,还增添修改了不少草药注解,这本以后约莫用不到了。”
容策指腹轻按压上浆的残页:“誊录过十本,都送给乡野郎中了,穷乡僻壤,他们没多余的银钱买书,对某些草药的特性认知不够,我誊写的《百草纲目》名录比较全,注解详细,他们查起来也方便,这本补一补我自己用足矣。”
九歌挥手让仆人退下:“殿下,子时了。”
“浆糊用不完明天就不能用了,我补完这几页就去睡,你早些回房歇息吧。”
九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殿下这几年买得最贵的东西大抵就是这些地毯了。
次日天气放晴,一碧如洗,阶前的菊花全开了,远远望去姹紫嫣红,雁回熟门熟路沿着抄手游廊往里走,累累紫薇花压弯纤细的枝条垂入廊下,容策拎着红漆描金食盒停在梅扇亭等他。
梅扇亭很小,至多可容纳三四人,临水而建,四面开窗,四时盛景尽收于此,雁回触摸着廊柱上斑驳不清的字迹叹道:“阿予以前最喜欢这里了,高兴的时候喜欢来这里喝酒,不高兴的时候也要来这里喝酒。”
宋予衡的字铁钩银画,笔走龙蛇,风骨凌厉,容策的字就是他手把手教的,学了七八分,与宋予衡相比飘逸内敛有余气势洒脱不足。
字不知道是宋予衡什么时候刻上去的,大张大合,酣畅淋漓,上书“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
东面的窗户打开,恰好能看到湖对面的骨里红,因疏于打理,遒劲的枝干任自东西:“雁叔叔,骨里红对义父而言有何特别之处?”
“无甚特别,只是喜欢。”雁回负手而立望向梅花树,“阿予幼时父母双亡,在闻府跟着姨母长大,大夫人不得宠,闻大人对嫡女闻溪尚且不闻不问,何况对他这个外姓人。
所以他从不会表现出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骨里红是他第一次主动说喜欢。
当年我和他费了好大劲才把它从白云寺后山移栽过来,为这事阿予挨了闻大人一顿打,半个月没下来床,闻溪去白云寺帮他抄了三个月的佛经方才作罢。”
宋予衡少时处事妥帖让人习惯性忽略他的好恶爱憎;长大后喜怒无常,说得话十句有九句是假的,就更没有人能猜的透他的心思了。
雁回:“除了骨里红,他还主动说过一次喜欢。”
容策好奇:“什么?”
“就是小殿下你呀。”雁回笑,“这些年你不在他眼前,他想你想得都快魔怔了。大半夜每每听到风吹门响就非说是你回来了,开门之后空无一人,自己就和自己呕气,枯坐上大半宿。”
容策呼吸紊乱,指甲嵌入掌心,轻微的痛感让他瞬时回了魂:“我以为义父厌弃我。”
雁回望向他的目光意味不明,最终只拍了拍容策的肩膀:“你义父他其实过得很不容易。”
说话间京都的奏折到了,容策写得有关江南科举舞弊的折子也在其中,上面用朱批写了草草一行字“全凭宋督公裁决”。
容策收回奏折把食盒递给雁回:“劳烦雁叔叔帮我带给义父,我去趟府衙。”
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昔日伶仃无依的小殿下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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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雁回不知道这到底是否是件好事,他若只是个庸庸碌碌的郡王阿予保他一生富贵荣华还能为自己寻个退路,可他不是,他挂帅出征抵御羌羯无声无息卷入皇储之争,他的第一场胜仗恰恰是阿予另一轮苦难的开端。
败了,挫骨扬灰都算是恩典,胜了,恶名昭著的罪名也会如跗骨之蛆般跟着阿予永世不得翻身。皇家无情,人心易变,容策对阿予的照拂能维系几年?若当年的事情败露……
雁回脊背一寒,不敢细想,阿予在他身上倾其所有,他日反目成仇,无需容策动手,阿予绝无胜算。
他拎着食盒混混沌沌的行至一叶斋,齐湘鼻孔流血趴在美人靠上呕吐,湘君咬着笔杆歪头问道:“你感觉有何不适?是先腹如刀割,还是先胸闷气短?”
齐湘咬牙切齿:“你个……毒妇!”
湘君翘起二郎腿用毛笔在他嘴上画了两撇小胡子,齐湘疼得受不住一五一十把中毒后的症状如实相告,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天天被试毒,搁谁谁受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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