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点点头,转身出去,悠悠地道:“这孩子的娘想必颇有英气,小琪儿往后长大了,定是浓眉大眼,国字脸悬胆鼻,不错不错。”
我双目微眯,一直到这个高深莫测的老妇人出了屋,方觉着松懈下来,酸痛的背一挨上垫子,立即滑了下去,几乎要坐不住。我抱住小琪儿,苦笑道:“乖宝宝,跟爹爹一起躺着盖被被好不好?”
“好啊。”他立即来了兴致,自己蹬了小鞋子钻进被窝,紧紧挨着我,撒娇道:“爹爹现在都不喜欢琪儿,都不哄琪儿睡。”
“抱歉,”我吃力地揽住他的小身体,微声道:“爹爹往后改。”
“嗯,爹爹身上药味好重。”他皱皱鼻子,跟小狗似的嗅来嗅去。
“别动,乖,跟我说说,这几天都学了什么?”我吻吻他的头发。
小琪儿絮絮叨叨地开始讲,我一边听,一边觉着身子有些不对劲,似乎无力得厉害,仿佛这几日将养的力气,正在一点点地从身子遗漏出去。我心知不妙,咬牙努力平缓呼吸,对琪儿道:“乖宝,跟爹玩个游戏好吗?”
“好啊。”他兴致勃勃地睁大眼睛。
“你现在出去,去找你沈伯伯或栗叔叔,但不要让刚刚的婆婆察觉,能做到吗?”我问。
“嗯,”他重重点头。
“乖,”我拍拍他的头,小琪儿立即爬起来,自己溜下炕,穿了鞋子轻手轻脚跑了出去。
我抬头望着半支起的窗棂,屋外似乎是个晴天,能瞥见一丝白云和蔚蓝的天色。
忽然想起,我已近多日,未曾晒过太阳。
我闭上眼,忽然觉着,就这么当成终点,也未尝不可。
所有的担子,仇恨,恩怨,责任,对琪儿的慈爱,对景炎的关爱,对那些死去人们的思念和愧疚,对仍活着那些人的怨怼痛苦,都突然抛下了,其实也未尝不可。
前面或许有平坦的康庄大道,路的尽头,或许有早逝那些亲人温暖的笑容。
就在此刻,一阵纷杂的脚步声闯了进来,沈墨山焦灼呼唤的声音,栗亭呵斥失常的声音,服侍我的小厮们哭哭啼啼的回禀音,还有小琪儿尖利的哭声,骤然间响成一片。
“都给我闭嘴!”一个严厉的妇人之声响起。
四周果然安静下来,沈墨山带了颤音问:“姑姑,是你做的?”
“是我,他肩上三处大穴,被我才刚以重手法下了手脚,至于怎么解,你是沈家人,理应晓得!”
“你明知他身子羸弱至此,如何还经得住?”
“没有经不住,唯有你舍不得!”那老妇人厉声骂道:“瞧你那点出息!我最不欲见你走上这条断子绝孙的路,可你偏不听,非得这么瞎折腾。折腾便罢了,却又缩头缩脚,没个干脆!我现下给你个机会,若真有心要走这条道,上去,冰魄绝焰的内力一输入,那人便自此打上你的烙印,任天荒地老,也是你的人!”
沈墨山怒道:“胡闹!我沈墨山还不屑于趁人之危,做这等逼迫强来之事!”
“你不听我的是吧?行,往后有你哭的时候,你就等着跟你爹一样孤独终老,追悔莫及吧!”老妇人重重一拍案,不一会,传来踹门声和脚步声。
我的意识已经陷入昏迷,朦胧之中,感到有人扶起我,又有人解开我的衣裳,随即人中等地方,被人以金针刺入,我打了个激灵,勉强睁开眼睛。
入眼的是沈墨山和栗亭的脸,上面有不同程度的担忧和焦虑。沈墨山见我睁开眼,尴尬一笑,轻声说:“对不住,你这样,是我姑姑任性妄为,栗亭与我会替你想法子另解,全套针法弄下来,会有些难熬,你千万忍着。”
我冷冷看他,声音微弱地道:“你,姑姑,说的,都是,真的?”
他脸色讪讪,强笑道:“那个,等你好了再说。”
“沈墨山。”我咬牙道:“你,趁早,死心,我,绝不,唔……”
一阵剧痛自胸腔传来,栗亭下手如电,飞快点了我数处大穴,佐以金针,疏导气血,沈墨山面沉如水,伸掌抵住我胸前,一阵热流登时自肌肤相贴之处缓缓注入,他板着脸,沉声道:“闭嘴,听着就好!我阻止你杀萧云翔,初初只为不坏我筹谋之事,但带你回来,却出于一片惜才之心。后见你一人苦苦支撑,倔强刚毅,却怜你早年不幸,欲待你好,不令你落入仇家之手,如此而已!再后来,”他声音一顿,随即飞速地道:“再后来,这种怜惜之心变得愈发加重,我见你一人将身子骨折腾成这样,心疼得紧,欲好好留你,让你养病,想你脸上多几分喜色,常笑一笑,早日能再弹弹琴,多想点高兴的调子。”他深吸一口气,狠声道:“易长歌,我便是看上你,也还不至于用那等奸猾威逼之计谋手段,你大可不必惊恐!我今儿个把话撂这,京师的事一了,你爱走便走,我若强留你,令我生意赔本,亏得哭爹喊娘!”
我听得愣住,近处端详这张脸,却见他脸色坚毅,嘴唇紧抿,大刀阔斧般的轮廓内,透着言出必行的气势。
这个男人,明明是他惹出这么多事,却为何还能如此理直气壮,倒好象我是令他受委屈的一方?
就在此时,小枣儿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口里嚷嚷着:“爷,不好了,前头铺子被官兵团团围住,大掌柜让我回禀您,来的,”他迟疑地看了我一眼,压低声音道:“来的是阳明侯府并骁骑营的人。”
第19章
阳明侯萧云翔,他竟然找到此处!
我挣扎着想坐起,却被沈墨山一下按住,我抬头,咬牙问:“你……”
“别多想,万事有我!”他低喝一声,将我按回床榻之上,简短有力地道:“栗亭,把他给我看住喽。”
“嗯,”栗亭颔首。
沈墨山拍拍他的肩膀,又低头瞧了我一眼,目光转柔,摸了一下我的鬓发,含笑低声道:“等我回来。”
他说得熟稔而自然,仿佛之前已有千百回如此道别,仿佛以后将有千百回如此再见。
刹那间,一阵说不出的感觉涌上心头,似有欢喜,却又酸楚,似有嘲弄,却有感动。
我心口剧痛,不由闷哼一声。
“放心,只是阳明侯罢了,他应付得来。”栗亭清澈温柔的声音传来:“若是担心自己,则更没必要,东家定会想法子护着你,放心吧。”
我心中纷乱,错开视线,不去看他。
栗亭轻笑一声,道:“沈墨山那厮嗜钱如命,一毛不拔,臭毛病一箩筐,可到了却有个好处,他护短。”他瞥了我一眼,微笑着接下去道:“我们这些跟了他许久的自不必说,连铺子里的伙计,跟着的小厮,若被他当自己人,那便是有错也是自家关起门来责罚,轮不到外人插手。”
“你罔顾他的好意,串通外人设计逃跑,又吃了他无数好药,贴了他不少银子,这些帐他自会慢慢跟你算,”栗亭笑嘻嘻地道:“但那是他跟你之间的事,与外人无干。你与阳明侯有何恩怨我不晓得,不过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你便纵使挖了阳明侯的祖坟,在东家看来,也定是他家祖坟挡了你的道,该挖。”
我动了动嘴唇,有些想笑,却哪里笑得出来。
栗亭收敛笑容,正色道:“别说话,接下来我会替你施十二金针法,这法子我也是仓促习得,有几处用针很是凶险,痛楚麻痹难当,却又为保血脉不阻,不能点你穴道。你可得忍着,不然要前功尽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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