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酒煮茶(40)
付景轩说:“若天家这次不赏呢?”
“那他便姿态高些。”
“若是赏了?”
“他姿态便低些。”
方泽生说:“父亲那边并没有跟冯太守正式打过交道,他过来任职不久,家里就出了事。这些年一直跟王氏走动,如今王氏没了,他手上那一批批账目攥得烫手,等不了多久的。”
付景轩点了点头,刚要绕到方泽生的身后推着他往前走,就被他拽住了手腕,让他蹲下一些。
付景轩略有疑惑,随他的意思微微附身,笑着问:“做什么?”
方泽生不语,让他侧着头,取下他头上原有的银簪,帮他换上了一支手工雕镂的桃木簪。
付景轩没看清那支簪子长什么样,抬手摸了摸,“这是什么?”
方泽生没看他,瞥了一眼村口摆摊的老妪,“照顾那位老人的生意,随手买的。”
付景轩大约摸出那支簪子上雕了一只小巧的玉兔抱月,配上今天的日子带在头上,倒也十分应景。此时天色还早,付景轩推着方泽生回到城里,又去了一家新开的花鸟市,一路上东拉西扯聊着闲篇,尽是拖延时间,直到月攀枝头才拐回方家。
方泽生心知他备了惊喜,没有拆穿,随他在外出瞎跑了一天,偷偷地在心中猜了无数可能。
可能会送他一块圆玉?
也可能会送他几只毛笔?
再不然会送他一套崭新的点茶器具?
总不能送他两箱市井黄书,或是不太正经的春宫艳图罢?
方泽生面无表情,心中却早已按耐不住想要看看付景轩拖延了这么久的时间,到底为他准备了怎样的惊喜。
即便是春宫艳图他也认了,只是这份礼物若是跟那本手抄的《茶录》放在一起,却有些不太合适。看来还要再去准备一个顶好的箱子,收藏起来才好。
方泽生满心想着回到内宅看看礼物,付景轩却推着他越过大门,来到了外宅后面的花园。
这处花园是方昌儒亲自修建的,春夏时节尽是青石绿草,竹影花台,如今虽然空荒了一些,却还能看到挺拔的竹树高耸云间。方昌儒为人雅致,懂得情趣,除了在花园里种了许多花木之外,还用山石堆砌了一座高台,沿着只有一人宽的狭窄台阶走上去,便能登高捞月,手摘星辰。
付景轩儿时来到方家,最喜欢爬到这处,白天可以摊平在石板上晒太阳,到了晚上便可以跟方泽生并排坐在一起,看着楚州城内的灯火人家。
不过,自方泽生腿残之后,这处地方便上不去了,即便是有轮椅推着,或者有人背着,都很难在狭窄的台阶走上去,更何况沿途还有几处需要弯腰地方,更是难上加难。
“今晚月圆,不如上去看看?”付景轩笑吟吟地看着高处,对方泽生说。
方泽生已然愣了许久,如何都没有想到,付景轩竟然为他在这处高台下面搭建了一座稳当的云梯。梯子虽然很高,却并非直上直下,即便是年迈的哑叔推着轮椅走上去,也不会觉得特别费力。
观景台上已经摆好了两匣月饼、两壶甜酒、以及买重了的两份欢喜团。
付景轩把方泽生推上来,扶着他坐在桌子旁的蒲团上,而后坐在他的对面,看了一眼桌上的东西,便知道有一份是他准备的,随即帮他倒了一杯甜酒,笑道:“揽杯天上月,赠予心中人。”
方泽生接过酒杯浅抿了一口。
忽而,一道银色的流光平地而起,“砰”地一声在初更的夜色里绽开了万朵烟花。
付景轩一怔,举目满月星河,垂眼灯海人间,此时置身观景高台,又被四面八方燃放起的烟花围在中间,不由地看痴了许久。
“这是......”他扭头看向方泽生,见方泽生也为他倒了一杯甜酒,抬手接了过来。
方泽生等他喝完,转而望着夜空,在一声声巨响当中,沉沉地说了一句话。
他本以为这句话付景轩没听见,却没想付景轩始终歪头看他,随着他的嘴型,一字一句的把那句话念了出来。
“中秋圆夜。愿将此间风华,全数……赠予吾妻。”
第49章
团圆过后,便近了霜寒时节。
哑叔带着周齐、三宝一同上街做了两件棉衣,又给方家所有回来做工的仆从一人订了一身。如今方宅各个角落焕然一新,陈旧的门楣上了新漆,蛛网生尘的祠堂也燃上了香火。
算算日子,番外前来朝贡的使臣已经往回走了,柳二娘那厢从京城返回楚州约莫要十几天的行程,冯太守有同僚在京任职,消息估计要比方家来得早些,若不出意外,三五天之内,这位大人便会亲自登门,“商讨”关于账目的事情。
这日天寒,付景轩躲在被窝里不愿起来,早饭没吃,午饭也没吃,过了晌午翻来覆去地躺不住了,顶着一头乱发裹着被子坐起来,直勾勾地盯着坐在床前的方泽生。
方泽生正在拨算盘,厚厚的一摞账本放在哑叔帮他搬来的小桌子上,拨得算珠“哗哗”乱响,吵得付景轩根本无法入眠,“你到底想干什么?”
方泽生瞥他一眼,“吃饭。”
付景轩又裹着被子倒回床上,“不吃,太冷了。”他打小畏寒,到了冬天便抱着火炉连门都不想出,眼下还没冷到那般程度,方泽生便已经让哑叔在卧房的厅外生一小盆炭火烘着屋子,就是怕他赖床不起,三餐都没有次序。
只不过付景轩懒散惯了,生在付家又没人细致的管他是温是饱,到了冬天便想睡多久便睡多久,时而饿得胃疼了才会爬起来找食,一个冬天能瘦好几斤,每每方泽生瞧见了都分外心疼。
今日也是如此,不过就是凉风降温,付二爷便抢先进了冬眠的状态,三宝三番五次地进来喊他都没能把他叫起来,只得去求助方泽生,却没想方泽生平日里言语不敌付景轩,在这事上面,却很有些办法。
付景轩听着“啪啦啪啦”的算盘声在床上翻了一会,本想找些东西堵上耳朵,就见方泽生放下手中的账本,不知从哪变出了一串裹着脆糖的红果子递给他。
顺带摆出一副“起不起床?若是起床,就把这东西送给你吃”的严肃表情。
付景轩忍不住笑了一声,不愿他威胁落空,忍着一股寒气撇开被子起身下床,先去洗漱一番,而后拿过他手中的红果子对着他的嘴角亲了一下,去了厨房找食。
厨房的饭菜一直温着,哑叔见他晃过来,赶忙帮他端上饭桌,又帮他倒了盏清茶。
付景轩随手拿来一个空盘将那串红果子压在桌上,还没吃上两口饭菜,就见周齐匆匆忙忙地跑来传话,说是冯太守来了。
这位冯太守来得时候正好,不偏不倚,正是番邦使臣带着回礼离京的第五天。
外宅花厅。
冯太守一袭交领常服坐在偏椅上喝茶,看到付景轩推着方泽生进门,急忙放下茶碗,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大当家许久不见,身体可还安康?”
方泽生见他这般态度微微一怔,而后颔首,“大人请上座,小民一切都好,劳烦大人挂心。”
冯太守点了点头,又贴心地关怀两句,回到偏倚上坐下。
此番不合礼数。
付景轩沉思片刻,推着方泽生来到冯太守旁边,随他一起坐在偏倚处。
冯太守今年四十有三,身材矮小偏瘦,一双鹰眼精明有神,两撇八字胡须又显得憨然可掬。
他今日过来确实为了方家租地的事情,迎头便是对自家亲戚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痛心疾首道:“这些田地还请大当家早日收回去,本官那些宗家小辈各个不是种田管地的料子,别到时毁了大当家的茶田,再耽误了大当家的生意。”说完这话,便吩咐随行的下人拿来一个紫檀雕镂的上锁方盒,打开后交给了方泽生。
盒子里是一沓厚厚的田地租赁单据。
付景轩瞥了一眼,每一张单据上面的租金很低,年限却很长,十年八年放不在眼里,有些甚至签了百、八十年,也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种完。冯太守登门之前他便与方泽生想好了对策。自古民不与官斗,无论方家的生意做到怎样程度,面对官家都要矮上一头,本朝商贾还算有些地位,若是放在前朝,万万不敢与官家这般平起平坐。原本租给冯太守的这些田地方泽生是想让给他一半,无论他怎么处理,该割舍的势必要割舍一些,毕竟日后种茶走商还有许多要仰仗官家的地方,不能把关系处理的太过僵硬,不然谁的日子都不太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