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酒煮茶(36)
方泽生始终没有出声,微垂着眼角,手指湿润,像是刚洗了手。
付二爷笑吟吟道:“都说了我来帮你,你偏偏不让。”
方泽生面颊通红,假意咳嗽一声,装作无事发生。
此时天色尚早,太阳还未彻底落下,付景轩来到屋里,翻出一早准备好的棋盘,放在纸窗前的木榻上,对方泽生说:“要不要对上一局?”
方泽生被他欺负了一路,此时终于有机会扳回面子,于是挑了挑眉,任他扶着上塌,依靠在窗前,捏起了一枚棋子。
执黑先行,付景轩占了先机。
说到棋盘造诣,付景轩对比方泽生稍稍差了一点火候,他小时候喜动不喜静,每每能安心坐下,都是由方泽生陪着,不然铁定坐不安稳,草草下几盘就要结束。他自认为早就摸清了方泽生的棋路,看似温温吞吞,实则处处留有后手,两人对弈常常五五开半,有时付景轩还能多赢一些,一目半目的,能让他欢快许久。
今次这局却一改往日路数,白子落盘便是杀招,击得黑子节节败退,不留一点情面。
终盘将近,再落一子便可定夺输赢,付景轩盘腿坐在棋桌前,两指夹着棋子斟酌许久,终于落在一处空位上。
方泽生嘴角微扬,刚要落子收盘,就见付景轩急忙抓住他的手腕,耍赖般地将方才落下的那枚棋子又捡了回去。
......
“这子不算,容我再想了一想。”
这一想,便想了小有一炷香的时辰。
三宝端来的饭菜早就凉了,见两人不吃,换了几块可以果腹的甜糕,点燃了一盏小灯。
方泽生趁着付景轩沉浸棋局,静静看他许久,眼中除了灼灼灯影,还有一抹无处可藏的放任宠溺。
夜半虫鸣,付景轩还未将棋局解出来。
方泽生挑了挑灯芯,“先睡罢,明日再解。”
付景轩问:“可是死局?”
方泽生说:“有一处可破。”
付景轩本想问他,少顷,摇了摇头,将棋子放在桌上,扶他来到床边,宽衣睡觉。
次日天明,付二爷穿着中衣再次跑到棋盘前苦思冥想。
三宝受了哑叔的委托,一边伺候方泽生穿衣洗漱,一边抻着头看自家少爷,小声说:“大当家可真厉害,我还从未见少爷下棋时这般犯难。”
方泽生眉眼柔和,放下手中的漱口杯,谢过三宝,又来到饭桌前吃了点粥,带着两副空白的画卷来到院子里。
院里能瞧见付二爷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靠在窗前,时而展颜欢笑,时而又蹙眉摇头。方泽生展开一副画轴,坐在石桌前,对照窗前的景色细细勾绘起来。
良久,画作完成,付景轩也终于破解了棋局,顺着窗户冲着方泽生大喊一声,方泽生抬眼,刚好瞧见他飞扬的眉眼落入山间,心下一动,提笔在画卷中写了两句话:
秋萍翠水依山院。
落影窗前有所怀。
写完又急忙拿空白的画纸盖上,寥寥几笔勾出了兰草,假意描绘其中细节。
付景轩那厢匆匆下榻洗漱穿衣,胡乱吃了几口饭菜,搬着棋盘走出来,见他正在勾画兰草,环顾四处,将棋盘压在画纸上,“这院子里有半根兰草吗?”
方泽生说:“心里有。”
付二爷瞥他:“心里长草多浪费?还不如长一个我,没事还能多想想。”
方泽生没有出声,偷偷掩了掩那副绘有付二爷的画卷,捏起一枚棋子,将他破解的棋局又堵了回去。
原计划今日在山间走走,却没想这盘棋局一直下到傍晚才分出输赢,最终还是付景轩赢了半目,笑吟吟地抻了一个懒腰,推着方泽生来到了江边散步。
这条江流无名无姓,由南向北看不到尽头,江边竖着一盏渔灯,灯下有鱼篓、鱼线,还有几件蓑衣、几个软垫。付景轩吩咐三宝的拿来两件披风,跟方泽生各自披上,一起席地而坐,静在江边钓鱼。
他不喜欢钓鱼。
无论钓鱼还是下棋,都不是付景轩儿时喜欢的事情。
他喜欢跑跑跳跳,每每来了山里,必定会漫山遍野的寻找新鲜玩意,一刻不能得闲。
而今却这样静坐了整整一天,哪都没有去成。
方泽生听他无聊的打了一个哈欠,垂了垂眼,将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双腿上。
付景轩与他并肩坐着,问道:“你在想什么?”
方泽生迟疑半晌,拇指指腹摩挲着竹制的鱼竿,许久才说:“我不知道……这样放任的将你留在身边,到底对,还是不对。”
付景轩说:“你觉得不对?”
方泽生目光深远,点了点头。
“为什么?”
“你这样好,总该有个健全的人陪着你。陪你摘石榴也好,陪你踏秋也好。”
付景轩笑道:“真的?”
方泽生皱了皱眉,似是很不情愿地说:“这样对你好。”
付景轩没接这句话的话茬,而是问:“你知道这世间最温善又最自私的,是哪句话?”
方泽生没出声。
付景轩看着他:“便是,为了你好。”
“能说出这句话的人,大部分都是自以为是的温善,却不知,这才是彻头彻尾的自私。
“何为真的为我?站在我的角度,站在我立场,想我所想,才是真的为我。”
“而不是从你的心眼里出发,你觉得如何,我便要如何。如此随了你的心性,又怎么能说是为了我好?这明明就是为了你好罢。”
方泽生与他对视,“那怎样才算是真的为你好?”
付二爷挑眉一笑:“自然是随着我的心意,为我着想。”
方泽生沉默许久,“你……心意如何?”
“我心意如何,你不知道吗?”付景轩戳着自己的胸口,又一次郑重地说:“有你便好,没你,便是不好。”
江面上的鱼漂猛地下沉,似乎有鱼上钩了。
方泽生没去看鱼,而是眼含明月,抬起付景轩的下巴,吻住了他的嘴角。
吻了一下觉得不够。
停顿半晌,又大胆地撬开了他的嘴唇,将他拥入怀中。
第44章
碍于方家还有许多其他的事情要去处理,两人仅在山里住了两晚便拐了回去。
方家的家丁已经全部遣散完了,王秀禾吊死这事几天之内传遍了整个茶商会。有人拍手叫好,也有人漠不关心。方家的外戚宗亲这些年早被王秀禾打压的没了脾气,听到这事还当白日做梦,看清楚仆人送来的请柬上面印有方家总账房的印章,才急急忙忙套上衣衫往方宅跑去。
方宅门口停着几辆马车,各位叔伯婶娘围聚在外宅花厅等着方泽生过来。他们许久没有见过方泽生了,前些年还会为了方家的事情跟王秀禾对抗周旋,渐渐累了疲了,被王秀禾下的绊子多了,也就老实认命,交出了手里的铺子不再挣扎。
有些甚至已经不做茶叶买卖了,想着方家就此衰败,再难回天。
方昌嵘是方泽生的大伯,如今六十有七,早已鬓发花白,前些年跟着子孙去了和县养老,听到这事连夜赶了回去,见到方泽生的那一刻,凹陷的眼窝闪着泪光,扶着他的手颤颤地跪倒在轮椅前,“是大伯没用,不能为你爹娘报仇,还让你受了诸多委屈。”
方泽生急忙托住了方昌嵘的手臂,示意哑叔将他扶起来。
方家这些年关了不少铺面,散户流失,已经没有多少生意可做了,官家那边又是冯太守做主,跟着王秀禾互惠互利,占了不少方家的便宜。
如今王秀禾死了一了百了,方家的生意却要从头做起。
方泽生今日并没有跟各位叔伯说太多,只是简单交代了几句如今的情况,便让他们回去了。
付景轩醒来的时候,方泽生刚好从外宅回来,两人一起坐在书房吃了一顿说早不早说晚不晚的中饭,谈论着接下来的事情。
“库房的茶品基本都烧完了,“雕莲”也因为这几年的工艺的问题口感下降没了买家,眼瞅着又到了冬天,想要重新开铺,也只能等到明年春天再做定夺。”付景轩搅着粥碗,往寡淡的白粥里面加了一勺糖,加的有点多,撇出一些放在方泽生的碗里,方泽生等着粥碗里面的细砂糖融化,喝了口,说道:“要等第一批春芽下来才可重新制茶,今冬便去寻访一下曾经工人,看看他们还愿不愿意回来方家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