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命 上(7)
可如今看来,却也没有不对。
母亲慈爱,终于养出了他这么一个索命鬼来。
她曾盼着他用这双手作出锦绣文章,答出状元头卷,却不料,他最终用这双手写出了詈骂小人的文章,将自己送进了牢狱,且害她送了命。
牢狱生活苦,何况洛金玉是得罪了权贵进去的,哪怕沈无疾与君若清暗中打点,却仍不能护得他十分周全。
洛金玉的手被上过刑,也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手枷,十指隔着套入刑具,用力一拉……
还有其他明明暗暗的招儿。
到头来,这双手连筷勺都难以拿稳,遑论握毫挥洒。
当时提及要为沈无疾书府内匾额,亦是一时冲动,好在对方没有应了,否则洛金玉都不知自己要如何蒙混过去。
洛金玉在屋内坐了好一会儿,忽又听得门响。
他抬头看去,是那伶俐小宦官西风。
西风年纪小,生得一张讨喜的漂亮模样儿,朝洛金玉弯着眼笑:“洛公子,药喝完了吗?”
洛金玉点头。
“我叫人来收。”西风招呼丫头进来收了药碗,又对洛金玉道,“洛公子,你近几日身子可大好了?”
“好许多了,有劳西风公公了。”洛金玉道。
“能伺候文曲星,是西风的福气。”西风嘴甜地说着,又道,“其实干爹早和我提及,洛公子孝顺,想必要去拜祭洛夫人的。只是天冷,公子又在病中,还是别心急,等天儿好了,身子也大好了,西风陪您去。”
其实干爹完完全全没有主动提过这事儿。
西风和他提起,他还白眼相对,嫌西风没事儿找事儿,大过年的晦气。
西风觉得,靠干爹,自己是不会有干娘的,还是得靠自己。
于是他先行一步来堵住干娘这头,省得干娘先和干爹提起,干爹却不懂何为委婉拒绝。
西风以为,洛金玉这出了名的孝子,听了这话,必然有感于干爹的体贴入微,却不料,洛金玉听了,沉默半晌,道:“不必,多谢公公美意。”
西风一怔:“为何?”
洛金玉又沉默半晌,在西风以为他不会说出缘由的时候,他终于开口,说道:“无颜面对家慈。”
西风叹了一声气,很是怜悯的样子。
洛金玉有些不自在地蜷缩了一下手指。他不惯于撒谎,有些心虚。
也并非全然非此,只是在此之外,更有一点他不愿去的缘由——他不想看到母亲的坟,若是看到了,就连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念想,怕也烟消云散。
他得先得到一样东西,才好去起母亲的坟。
一样能够招来魂魄,令白骨生肌,死人复活的东西。
这是一种法术,也是一种禁术,相传深藏在宕子山上浮云观里。
浮云观看似是一寻常道观,实则在山门内另有玄机,竟藏着一处修仙深谷。
只是谷内收徒甚严,且规矩怪异,他们不看资质,只凭机缘。
所谓机缘,便看能否得到自古得道者的遗物。得到了,方才说明此人与仙结缘,能入门下。
数年前的洛金玉在古籍中看得此事,当时并不当回事。他乃太学生,奉孔夫子言,不信道,更不信玄。
可是孔夫子不能令他的母亲起死回生,玄门才可一试。
哪怕仅仅是一试,他也想要这一试。
而他来到沈无疾府中,是因他听说,沈无疾曾得先帝欢心,赐了一样珍宝:彭祖小印。
彭祖者,相传长寿八百余岁,容颜未老,是窥得了天机秘法方才有此造化,他的随身之物都是修真之人梦寐以求的宝物。
洛金玉想要拿得此物,前去投拜浮云观深谷,伺机偷得禁术之法,复活母亲。
第6章
年三十,宫中张灯结彩,大摆宴席。
这是新君登基的第一年的年夜,自然要大办精办,方不落新君脸面。
这夜里百官齐集,后宫女眷们也会出席,沈无疾反倒不像平日里那样总着大红的衣帽穗子,他换上一身水绿色的锦服,连并冠子上的缨须都换了绿色的,取“绿叶配红花”的道理,陪衬贵人们。
他在司礼监换了这身出来,一众同僚自是赞他气度非凡,簇拥着他朝外走去,一路说些趣话。
直到了御花园,小太监踩着雪跑来,向各位大太监一一问礼,终了,对沈无疾道:“一切都好,贵人们已逐渐入席,只是皇上那儿得您去请才好。”
“还有半个时辰,过会儿再去请皇上。”沈无疾道,“诸位先去陪各位大人说说话吧。”
大太监们点头,相互使了个眼色,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朝殿内走去。
托前朝曹国忠的福,朝野上下一度对宦官恨之入骨,恨不能剐肉抽筋。
好在最后扳倒曹国忠一役中,沈无疾出了极大的力,这才力挽狂澜,救了这些不相干的宦官们一命。
只是到底关系微妙,双方都在相互试探。
沈无疾没去殿内,他打算慢慢走去皇上那边,却没走两步,便停下来,热情地笑道:“佳王,喻阁老,君太尉,新年好哇。”
迎面而来的正是先帝的侄子佳王、阁老喻怀良与太尉君亓。
前两位不论,第三位君太尉,他有一个族弟名君路尘,为太学学监,而君路尘有一子名君若清,乃洛金玉的太学同学。
洛金玉因出言讽骂君路尘而被逐出太学,后蒙冤入狱。
若说此背后无君太尉的手笔,沈无疾不相信。
“沈公公,新年好。”
这三位亦是亲热地朝沈无疾说着话。
佳王正是风流浪荡的年纪,又正是这样的性子,此时朝沈无疾眨了眨眼,揶揄道:“公公这个年,想必过得比往年如意。”
君亓问道:“王爷为何有此一言?”
沈无疾也作洗耳恭听状。
喻阁老年岁老,不若后生活泼,有些迟疑地望过去。
佳王见众人都看向自己,得意一笑,压低声音道:“公公还在这装样儿呢,本王可听说了,那洛金玉如今出了狱,进了公公府中,再没出来过。”
喻阁老努力凑着耳朵听了,茫然地露出“老叟不知道这是谁,也不明白你们是个什么意思”的模样。
君太尉倒是捋须一笑,但也未曾说话。
沈无疾作出不屑模样,道:“大过年的,给我添晦气呢。”
佳王笑道:“得了吧,沈无疾,跟我们这儿还装,好似满大京城谁不晓得你对人家洛大才子一片痴心当狗屎的事儿。”
沈无疾面露些许尴尬,欲言又止,好似被拆穿了说不得的心事。
“不丢人的,没事儿。”佳王宽慰他,“你这还是出了名的读书人呢,掉你个脸面,不是应当的吗?本王前些时日捧个勾栏小倌儿,还被甩脸子呢,本王不也看得开?”
沈无疾:“……”
佳王那是看得过开了,他原定王妃于婚前和穷家表哥私奔,不得不谎称王妃急病而逝,捧了个牌位过门;不多久,爱妾与王府侍卫有染得孕,不得不暗中打死,谎称又是急病而逝。
如今他看开了,不爱女子,改宠小倌。
却不料,金也送了,银也送了,到头来,那小倌跪着哭着,说自个儿心不甘情不愿,是被卖进来的,死也接受不了男子。
佳王见沈无疾不说话,继续劝慰:“这洛金玉如今无处可去,落得你手里,还不听凭你的拿捏?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大好的机会啊。”
沈无疾尚未说话,君太尉便笑道:“王爷此言差矣,沈公公一看便是怜香惜玉之人,何况,他与洛才子又哪来的仇怨,不过只有久求不得罢了。”
喻阁老左看看右看看,此时才听明白了似的,混混沌沌的,突然问:“沈公公要成亲了?”
其余三人:“……”
喻阁老这些年来日渐如此,眼花耳聋,平日里和他说话,总是驴唇不对马嘴,也不知他都听了些什么进去。
喻阁老倒是喜气洋洋的,朝沈无疾道:“恭喜沈公公!是哪家的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