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受)重生成炉鼎(7)
他与白伶之相处的近百年里,两人几乎形影不离,最后却落得那般结局,便是秦断从未想过的。
极情道者,修得是无上大爱,不得只顾眼前,他在这洞府处停留太长时间了,再继续下去难免有损道心。于是秦断将自己毕生积蓄整理了一些留给这唯一的徒儿,却在告别之时被少年以魅术迷倒,困在洞府之中,足不出户。
回忆至此,他闭了闭眼,再度睁开时四周场景已变——那是一间由金色栏杆包围的房间,每一根柱子上都刻有精密的符文,秦断坐于中央的红毯上,四肢扣有特殊的锁链,是他整理出来打算留给白伶之的精铁所制,可以克制元婴期的修士。
就是这样的一间房间——除去头顶的天窗之外,他再看不到别的东西,每日里白伶之都会寻些好吃稀奇的玩意儿给他送来,又或是说上些有趣的事情。蛇妖的成年期为三百岁,当年白伶之不过一百出头,秦断打心底里觉得他还是个孩子,最初时也并未如何计较。
可随着时间变长,他受不住了,发了疯的想要出去。
白伶之自然不会同意,于是他做了一件秦断无法原谅的事情……
“你想给我看的,就只是这个吗?”站在过往的记忆中,秦断冷声开口,“出来吧天道,我知道这是你搞的鬼。”
“……你以为你已经忘记了吗?”天道空灵的声音从冥冥之中传来,“其实你记得非常清楚,不是吗?”
“……那又如何?”
“记得,说明你在乎。”天道说,“你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无情,不然,他亦不会活到现在。”
秦断张口想要反驳,脑中却突然传来一声长长的嗡鸣,震得他不得不闭上眼,再睁开时却已经躺在了床上。
头顶鲜红的墙纸与他昏迷前所见无异,身体虽然没留下任何疲惫感,可身下柔软的触感依旧让秦断本能的一抖,手指渐渐攥紧成拳,复又松开,狠狠喘了口气。
床角传来嘶嘶动静,不用看就知道是白伶之的那群小宠物,秦断现在厌极了蛇,伸手便想将其掐死,这一动,却带出一阵清脆铃响。
只见他略显惨白的右手之上,不知何时扣上了一枚手环,上头穿着一圈儿银铃,衬着手腕愈发纤细。
秦断定了定神,试图唤起右手之内的魔力,毫不意外的失败了。他深吸一口气,再去检查自身修为,却发现丹田盈满,已有结丹之相。
……这算是因祸得福?他苦中作乐的想着,也不去管那吐着信子的白蛇,自顾自盘腿打坐起来。
既然如此,不如一举突破吧。
白伶之本还在跟下属说话,抬头就见天色微变,黑云聚于头顶翻涌卷动,其中夹着阵阵白光,似有雷动,又迟迟没有降落。
这等仗势,于一个小小庆州来说,未免大了些;可待他细看,便会发现那劫云还未完全成型,只是堪堪显出一个雏形,可再见那雷光密集,若成劫落下,其威力却是堪比大乘期修士。
如此一来,倒是有几分蹊跷了……
他这头看的兴起,全然没听那下属说了些什么,应该也是些分楼事宜,不太重要,随便应付了几句。
这时又有一人来报,说是弑羽堂的使者已在路上,不日便到达庆州。
白伶之闻言终于回神,冷笑一声:“他温予舒求人办事就这点诚意?打回去,告诉他想要人,自己来风月楼见本尊,否则免谈。”
他摆了摆手,不给对方反驳的机会,“还有,之前的通缉令可以撤了,那人本尊已经找到……不过,燓冽的那张就算了,继续挂着吧。”
“尊上这是要整治他吗?”
白伶之闻言一笑,金眸中杀气毕露,“整治?他动了本尊的东西,自然是要付出代价。”
话到此时,窗外劫云已逐渐散去,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投在地上,一片金灿。
白伶之负手望了半晌,突然道:“最近有没有弑血宗的消息?”
“血魔尊闭关起已有一百余年,迄今为止尚未出关。”
“……他倒是沉得住气。”白伶之冷哼一声,手指却不自主握紧了些,“不过待他出关,怕也是大乘修为了吧?还真是让我等好生羡慕……”
“尊上不必自谦——”
白伶之抬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过几日在献州有个拍卖会,本尊需要亲自过去一趟,这里的事情,就暂且交给你来打理,记得往正楼传信,说我晚些回来。”
那下属以头触地,恭恭敬敬道:“是。”
再看秦断这头,因为有过一次结丹经历,如今再走此路,自然是没有了初上手的迷茫,引着魔气一路往上,冲破层层穴位,拓开经脉,又重归丹田之中。
此举因最初穴道闭塞、经脉不通,故而花费了一些力气,秦断咬牙端坐,隐忍着气息冲撞之痛,磕磕绊绊的绕了一周,第二遍时,却已轻松许多。
他如此反复数个轮回,直到丹田处的魔气形成一掌心大小的旋涡,他心神一凝,运气速度加快,将那旋涡顺着气流方向缓缓凝聚,直到形成一颗圆润的丹丸,表面光滑,萦绕着一圈血红之气。
只见那青年身上绽开一股血光,薄薄的血气萦绕他白皙的肉体缓缓周转,随气息越急,血雾便愈发浓厚,转动的速度也随之加快,最终化作一根血液一般鲜红流淌的缎带,虫茧似的将人包裹起来,蛰伏不动。
青年双眼紧闭,散落的发丝微微浮动,眉心处却突然绽开一股黑火——那是他本命魂火,重生在世后依然潜伏于灵魂深处,直到此时才能堪堪唤出指尖大的丁点儿火苗,转瞬便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茧破了,一股血光从中升起,色泽鲜红,不详中带着滔天的杀意,笼罩了青年全身,又沿着经脉缓缓涌向右手。
秦断手腕的银环铃声大震,鲜红的指尖光滑闪烁,直至好一会儿,才归于平静。
待到境界稳固,又是几个时辰过去,秦断终于睁眼,吐出体内最后一口浊气;如今的他仿佛回到五感初开之际,摒去一切蒙眼塞耳之物,世界焕然一新——他能看见空气中灰尘的飘絮,能听见烛火啃噬烛芯的声音,能嗅到房间里那股若隐若现的媚香。
秦断将冰冷的右手盖在脸上,掩去自己控制不住上扬的嘴角,复又软下身体,躺平在柔软的床铺之上。
他是如此鲜明的感受到自己是真的活过来了,不是在那具魔气炼化的修罗体中,亦不是这个筑基期的肉体。
金丹之后,便是彻彻底底的脱胎换骨,再非凡人。
他闭着眼,稍稍平复了下激动的心情,将识海展开放出,试图一勘周遭情况,可这股意识刚出大门,拐了个弯儿便撞上一庞然大物,秦断浑身一震,立马将其收了回来。
他再睁眼,便见那白发红衣的男子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正眯着一双金色的竖瞳,上下打量着他。
秦断冷眼与他对视,两人互相僵持半柱香后,还是白伶之先笑了出来,“只做一次便结丹了,你这身体怕不只是炉鼎这么简单吧……你会双修的功法?”
“会又如何?不会又如何?”秦断见他,便难免想起之前那段淫乱之事,心觉难堪,脸色便愈发阴沉下来。
白伶之笑而不语,只上前凑近了些,一双竖瞳内流光转动,色如鎏金。
秦断只觉得意识一恍,仿佛神识魂魄都被那双眼尽数吸了进去,漫天世界,只剩那一眼流动的金芒。
几乎是本能的,他狠狠咬破舌尖,吞下一口精血。
意识浑然归体,只见那人不知何时贴到跟前,眉眼弯弯,额间银鳞发亮。
他凑上前在他带血的唇间浅尝即止的一触,又很快分开。
白伶之将下巴搁在秦断肩上,低低笑了几声,“跟当年一样啊……”
他闭上眼,遥远的记忆突然活络起来,那是他第一回成功摄住师尊——虽然只有短短的几个呼吸间,他还是胆大包天的凑过去,在那人僵住不动的唇上偷偷一吻……
从此,执念生,心魔起——万劫不复。
秦断嘲弄道:“我可不是你的师尊。”
白伶之蹭了蹭他的颈窝,“我当然知道……如果真是师尊,定然不会由我这般抱着。”他的语气就像个撒娇的孩子,“师尊恨我,因为我做错了事……可我不后悔,因为无论如何他都要离开我……”
话到最后有几分语无伦次起来,白伶之闭上嘴,不再出声。
他的怀抱很热,全然不似冷血动物的冰凉,秦断眯眼看着他额间的鳞片,心说这小子体内的蛟血,怕是已经压过了蛇血,也难怪他如此疯癫。
可这偏偏又是他自己选的,怪不得旁人。
当年的自己明明已经留有余地,被那般冒犯,也不过是封印了他的记忆,如今原身已陨,封印之术逐渐失效,才会导致今天如此局面。
可若要再来一次,他也依旧……下不了手去杀他。
但这并不代表他就坐以待毙,他会逃,也迟早会……让那人付出代价。
秦断垂下眼,遮住眼底翻涌的风暴,他一向不认命,如今也逐渐习惯这炉鼎之身——权当送上门来的采补了,就算难堪一点、狼狈一点,那又如何?
自己未必没有爽到,只是心里那关难过一点,一觉睡醒,也就释然了。
他早已忘记了恨是什么滋味,一如他忘记了爱一样。
白伶之这幅模样没能维持多久,便渐渐恢复了正常,他松开秦断,替他披上一件红衣,拢了拢衣领,“这样倒是更像了些。”
秦断生前喜好红衣,如今白伶之有意模仿,从头到脚都是一片色泽鲜亮的大红,配上他一头白发,说不上是仙气还是妖异。
下床时的动作连带起手腕银铃作响,秦断将右手举在眼前,轻轻晃了晃,“这是什么?”
“你这右手魔气太重,怪异的很,还是封上为妙。”
“……我只是个金丹期的虾米,是死是活不都是你一句话,至于如此么?”
“你莫要激我,没用的。”白伶之回过头来牵起他的手,笑嘻嘻道:“何况你不觉得,很配么?”
“……”
“你无奈的表情真的很像师尊。”他说,“不过还好你不是。”
“……”秦断翻了个白眼,没吱声。
他慢吞吞的跟在白伶之后头往外走去,七拐八拐后来到一间独栋,一进门便嗅到一股扑面的药香,混有些微苦,让人为之一振。
白伶之带着秦断越过炼药的祠堂,直至走到最后方的一池药泉,挥退下人后,他弯腰伸手在水面上试了试温度,转头招呼着让他下去。
秦断挑了挑眉,看着那药泉色泽黑亮,一眼望去与墨水无异,热气蒸腾着药气上涌,呛得人鼻腔发痒。
这水中所含的药材他能大致分辨出来,有不少都是一味难求的稀有灵药,有强化肉体、增进修为之效,如今只是在这水里头泡发,未免太浪费了些。
白伶之不知从哪取了块毛巾披在他头上,伸手便去扯那刚刚系好的腰带,被秦断一巴掌打开,“我自己来。”
那人弯了弯眉梢,“这么主动?不怕我害你啊?”
“不主动点,等你脾气上来了,发疯把我踹下去吗?”秦断冷哼一声,三两下便脱了个干净,他结丹后肉体重塑,昨夜交合时留下的痕迹半点不剩,白伶之望着那人白皙的后背,有些可惜的咂了砸嘴。
药浴很烫,秦断如今这娇气的身体刚下水便蒸得一片红,颈脖处挂满了细密的汗珠,随着他滚动的喉结落下,没入漆黑的水里。
他靠着池壁,微微阖眼,体内魔气随经脉流转,不一会儿便沉沉入定。
白伶之在池畔看了半晌,只觉得嗓子发干,一股暴虐之欲从他心底油然而生,染得那金瞳之中风暴流转,竟是透出点点猩红。
他很快捂住脸,遮住手掌之下光滑的皮肤上,泛起的片片银鳞。
第8章 08
08.
秦断睁眼时,白伶之早就不知去了何处,偌大的房间内,只有药泉氤氲的水汽。
他晃了晃脑袋,起身用那人之前替他取来的浴巾擦净身体,穿好衣服后赤脚走了出去。
走没两步便有人主动迎了上来,恭恭敬敬道:“秦公子,跟我来吧。”
秦断挑了挑眉梢,神识一扫,没发现白伶之的踪迹,随口问道:“他人呢?”
“尊上要闭关几日,叫我领您去休息。”那下人走在前头带路,“还有就是,三日后尊上启程前往献州,要您做好准备。”
献州离庆州不过几日路程,山峦起伏,内含灵脉,为修士聚集之地。秦断算了算时间,心说也到了那三年一度的拍卖大会,白伶之这番前往,定是为了这个。
他一边想着,不知不觉走到房间门口,屋里的装横比起白伶之那屋却是要素雅不少,角落的鼎炉里烧着淡淡的安魂香。秦断扫过一眼,转身朝下人吩咐道:“你去给我取点朱砂黄纸,还有一杆白玉狼毫。”
那人面露为难之色,“这……”
“那人问起来,你就说是我要求的,怪不到你们头上。”秦断不耐烦的催促道:“快去快回。”
不多时,他要的这些东西被送到房内,秦断捞了捞过长的袖子,将桌上花里胡哨的摆设扫到一边,定心凝神,以狼毫沾取朱砂,在空白的桌面上画了个小小的聚灵阵。
庆州灵气太过稀薄,这风月分楼牵扯太多红尘之事,更为次之。秦断如今修为不够,右手被封,只得以左手执笔,勉勉强强将这聚灵阵勾勒完毕,已是两个时辰之后。
接着便等这墨迹干了,秦断铺上一张黄纸,笔尖一点,屏息静气的动了起来。
他善用右手,这左手画出来的符箓字迹歪斜、气运不正,一眼望去如鬼画符无异,可其中蕴含力量,却是完完整整,半点不漏。
好的符箓需要上等材料绘制,对执笔人修为也要求更多,如今他受制于人,为不引起白伶之怀疑,便只能画些普通的符纸以便防身,仅此而已。
这一动笔便是整整三日,有聚灵阵相助,他一连画上半天才需要稍作歇息,乱七八糟的成品堆了一打,笔画凌乱,每张都不尽相同,又仿佛勉强能用。
可直到秦断用完厚厚一沓黄纸,也没有一张是真正的失败品。
等最后最后一笔收尾,他唤来下人,取了个最低级的储物戒将所有东西放进去,还特地多要了一套材料,一同塞进去。
秦断看着指间光辉黯淡的小小银环,这里头可以说装着他全部身家,对比生前,可不止寒酸了一点半点。
但谁让他输给了天劫——秦断吐了口气,放平心态。
第三日的晚上,白伶之终于出关。
他依旧是一袭曳地红袍,只是眉宇间疲惫稍显,连笑起来时也显得有几分无力……莫非是境界上遇到了什么难处?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又被秦断压下去了——如今他自己不过一届金丹,又有什么立场来指挥元婴后期的白伶之?
应当也不是什么大事吧。
他这头怔怔走神间,那人已经三两步来到跟前,轻佻的勾起他的下巴,“没想到你还挺乖,竟然不逃么?”
秦断一听他逗弄宠物的语气就烦得要死,眉毛一竖,一句逆徒卡在喉咙里,好歹是咽下去了,只不过脸色依然不太好看。白伶之见他这副表情,与自己那师尊有几分相似,目光顿时柔和下来,也不为难他的无礼。
他又逗了几句,有意无意提到画符一事,秦断随口搪塞两句,白伶之笑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毕竟这人修为太弱,他有信心掌控到底,不至于太过戒备。
次日辰时,分楼之外停驻着一辆豪华座驾,马车车身以红色为漆,边角处镶金戴玉,前头更有两匹无翼飞马作为动力,只要一声令下,便能拉着这马车飞天而起。
这马车自然就是他们前往献州的坐骑了——白伶之的本意是不要太招摇,可秦断看来,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他与白伶之同坐马车内,这小子总喜欢动手动脚,特别是睡觉的时候,整个人贴在他背上,柔软的四肢将他死死勒在怀里,一同缠住猎物的蛇。
秦断一开始还有些不习惯,到后来已经逐渐麻木了,干脆任由他去。
几日后,一行人到达献州,白伶之吩咐下人寻好落脚处,便带着秦断往大街上走去。
他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从小便是——只是那时候洞府里实在没什么东西,只有后山的一处灵田,白伶之时常往那儿跑,每每被秦断抓回来,都少不了一番教训。
如今他是管不得他了……秦断走在那人之后,带着铃铛的右手被白伶之握在掌心,那人一边搓着他的手,一边抱怨着怎么这么冷。
秦断听见他咕哝了一句,怎么跟师尊一样。
修罗之身体温极低,唯有心口有丁点儿热度,如今秦断再世为人,只将右手炼化,其温度自然与以前无异。
白伶之搓了半天不见好转,便拉着秦断的手进了一家的宝器店里,挑了个小小的手炉。
那掌柜的见他穿着华贵,掐媚的迎上来,开始吹嘘自家商品,:“此炉乃精石所致,上头又有高等工匠亲笔绘制的符文,不但保温长久,还有安神之效……”
他啰啰嗦嗦的说了一大堆,白伶之也不知听没听进,只是甩了几两纹银过去,便转身走向倚在门口的秦断,“给你的。”
后者怔了一下,没有拒绝,白伶之掀开盖子,不知从哪儿取出一把燃料撒进去,不一会儿之间白烟渺渺,从炉芯处缓缓升起,带着一股奇异的清香,煞是好闻。
他捧着秦断的双手,一双金眸笑的弯起,眼底光芒流转,像是天上皎洁的月牙。
“这样就暖和了。”
秦断似是被他眼里的情意刺到了,垂眼冷冷道:“……多此一举。”
声音里带着一点儿连他自己也不曾发觉的沙哑,白伶之笑了笑,“你就当替我师尊拿着……等他回来了,就看不上这个了。”
秦断不做声,却顺着那人的力道端稳了手炉,炉壁的雕花烙在掌心,仿佛能一直烫到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