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君沉默着,片刻之后,太阴叹道:“我亦不知。”
他们的目光不由落在那节残袖上。
也许和大玄有关,也许和他无关,但他们谁都不能确定。
那一眼当中的轮回在太阴神念中翻腾,撕裂出众生的苦与恶的一角。她闭了闭眼,道:“我回去寻找他。”
而人间与幽冥,仍旧交给炎君。
在从太阳星中离开之前,这一直未曾开口的神明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我们已经失去了一个朋友、多了一个敌人,是吗?”
……
石坛已成了木坛。
似有苍茫古老的铃乐响起,乐中唱诵着古老的祭歌。
……世有地府,审断因果。九泉九狱,判罪洗孽。怨哀有告,善恶结果……
岁月悠悠,沧海可成桑田,轮回无常,飞禽变了走兽。
大地之上曾为求因果公正而立起的一座座祭坛又一座座崩塌,祝祷者虔诚的祈念在轮回里被遗忘改变,愿有玄冥地府清正因果的玄清教已经破灭,古老的祭歌再也没有响起。
只剩下与众生结契的神明仍坐在这里,似乎也变了模样。
但也仍有未变的东西。神明仍执着他的笔。
那是他的指骨,为众生而舍的。
大玄坐在那里,带着不变的笑。
无论你们信奉我或不信我、亲近我或畏惧我、敬爱我或憎恶我,我与你们同在。
“这不是你的所求吗?”
胥桓明悟了他的答案。
在浑沌开始摆弄他的命运之前,属于他的一切都已经被那黑暗吞噬殆尽,在浑沌摆弄他的命运之后,他的一切都留下了被操纵的印迹。
斩断一切,不需要操纵他的提线,也不需要救命的绳索,哪怕无所凭依。他为自己选择了方向,就向下坠落,坠到深渊之底。
然后,斩开那个躲在深渊里摆布他命运的存在。
这难道不是他的所求吗?
大玄站起身,残骨、病狼、老人追随在他身后。
胥桓独自站在旷野,他的命已归属于他自己。
于此恶世,生老病死,无不是苦。由苦生恨,以恶消苦,无不是罪。
他们不需要救度。
“这个世界的道之缺在浑沌,浑沌之道的缺又在哪里?”
神明转身离去,木质的祭坛在他身后燃烧。
我原谅你们的背弃、宽恕你们的贪婪、理解你们的私心。
因为这一切,终将归复空无,如大火之后的白地,如此洁净。
第161章
记忆是一种指引。
羽翼新稚的幼雁随着父母第一次迁徙,未来也带着自己的幼雏在寒冷的冬降临前飞往温暖的南方;幼鹿跟随鹿群长大,就算离群索居也不会误食毒草。
缺失记忆也是一种指引。
大玄迈入幽冥当中。
自太阴的封印当中逃出起,他的记忆就一直不全,在寻回被封于太阳星中的力量、打开自封的枷锁后,他才发现,十二万年前,身为长阳之时的记忆里,也藏着秘密。
社土曾经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很多、很多次消亡,但长阳并不惊异。诸天神之中,只有他如此笃定,那不增不减不生不灭的道,有所缺。
身为长阳的记忆历历分明,没有丝毫缺失,但他却没有找到自己为什么不对社土的梦惊异、为什么坚信道有所缺。他遗失的不是记忆,而是想法。
而缺失记忆同样是一种指引。
就像身为漓池之时,以没有记忆的方式在世间行走,得成此事。
最了解他的正是他自己。他知道自己在一无所知时会怎么做,也知道自己现在会怎么做。
他只需要做他想做的。
那只蝶蛊找上了胥桓,它想要向浑沌复仇,只靠它自己还不够,加上胥桓也不够。但水相已经苏醒了。
这是执掌变化无常之道的天神,最知晓时机易改的道理。蝶蛊仍在梦境的领域当中徘徊,本体却藏在浑沌的小世界当中。那是浑沌之道的显化。水相必然会抓住这次机会。
但浑沌之所以现在仍敢放任蝶蛊在梦境当中闯撞,是因为他的小世界自成一道。进入浑沌的小世界,便要依他的道而行,自然翻不出他的手掌心。
天地之道的缺在浑沌,浑沌之道的缺处在哪里?
大玄已经落下了他的子。
胥桓的命已归属于他自己。但想要知道一个人会怎么做,不是只有看尽他的因果与命理才能做到。他的所思所想、心中所求,在大玄的眼中分明如许。他未来的命运,便也成了鲜明的棋路。
他去行的,仍是大玄想要他去行的事。
……
无数的蝶隐藏在无数个梦境里,扇动着花纹各异的翼,或癫狂、或冷漠、或愤怒……像破碎成无数片不同的魂魄,每一片都相同的癫狂,搅乱起无边的狂涛。
一个个梦境震动着,或将相互勾连、或将翻乱神识、或将搅动无尽轮回中的前尘旧忆……
在这些疯狂的蝶进一步狂舞起来之前、在这些梦境真正陷入混乱之前,所有的梦境都悄然一静,像雨停歇前先缓和下来的风,这和缓比狂躁更具有威能,通明虚实变幻的心使得一切狂躁不安的东西都徒劳无功。
像破碎镜子的无数个裂面,每一个裂面里都在上演着不同的梦境,每一个梦境里都倒映着一只蝶。但梦境只在镜子里上演,而蝴蝶是镜外倒映进去的影。它的狂舞再不能影响镜中的梦境,就像人不能抓住镜中的影子。
一个个裂面拼合在一起,裂面中不同的蝶便也合并成一个,最终只剩下了唯一的一个。
蝶蛊破碎癫狂的意志也随之拼合,它在被拼合的过程中,感受到了几乎已经要被它忘却的平静。
像流淌的风、变化的水,或聚或散,或升到天上,再降到地上,怨恨与痛苦、挣扎与愤懑在变化着,但水一直都是水。
它感受到了这样的伟力,感受到了这样难得的平静,心中便无法不生出感动。
哪怕它已经经历过了最恐怖的蛊阵,哪怕它已经习惯了从怨愤中攥取力量,习惯了操控那些被它吞噬的魂灵、忍耐它们对自己的怨愤,哪怕它已经接受了被浸没在苦海里,连自身也成为了痛苦的一部分,但原来它……还是渴望着平静的。
“是谁?”蝶蛊震颤着问道。
在问出口的当下,它就感受到了那伟力的彰显,那是变化无常、是虚实之主。它的梦术、它从无数其他蛊那里吞噬而来的梦境神通,都行在对方的道上。
它所面对的是道本身。
“……他要我,寻找一个梦境……”蝶蛊开口道。
……
荒野里。
胥桓坐在一地白灰前。他感到掌中蝶蛊的鳞粉又有了动静。
它好像已经冷静了下来,凝聚成蝴蝶的模样,翅膀不再是之前那般变幻迷离,反而呈现出无色透明的模样,虽然虚幻,瞧着却清净多了。
“我们谈谈?”蝴蝶在他掌中扑扇着翅膀,它完全没有觉察之前那场变化,并不知道胥桓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已经见过了主导之前天地惊变的神明。
胥桓张开手,让这只透明的蝶停在自己面前:“看样子,你已经可以自控了?”他神色淡淡,似是询问,语气却笃定。
“之前集众生对神庭之怨,负担太重。”蝶蛊解释道。
胥桓不置可否:“你来找我,有什么计划吗?”
“那要看你能做到什么程度。”蝶蛊道。
“说说看。”
“你没有直面过浑沌,不知道那是怎样的存在。与他为敌……”蝶蛊深吸了一口气,“若非我已饱尝苦恨,怨煞蚀心,除此之外再无解脱之道,否则,我绝不敢如此做。”
“他不是一个修士、不是生灵的意志、不是你我这般思维相类的存在,他是……一个足以支撑起一方小世界运转的道。”
“与浑沌为敌,不是与一个敌人为敌,而是与一个世界为敌。不是与一个世界的众生为敌、不是与一个世界的死物为敌,而是与一个世界的道为敌,与生死的运转为敌、与有无的存在为敌、与是非的概念为敌……那是无法对抗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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