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木一拍,茶客惊醒,墙角水钟已落尽,中场休息的时间已经结束了。
围聚的茶客们意犹未尽地回到自己座位,尤记提醒郑钱过后记得将故事讲完。
说书先生也不急,几句下来,便又把听客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余简孟怀二人分别,孟怀需得回淮水做他的淮水神君镇守大江,余简则入了卢国王宫辗转难眠。
异国他乡的日子虽然难熬,但余简将孟怀最后的叮嘱时时牢记,心中存有希望。三年后,他果然遇到了机会,求得卢国国主允诺放他回乡。
余简收拾好行囊,背着琴一路往隋国走去。他刻意绕了一绕,来到淮水边,准备见三年前的友人孟怀。
来到淮水边时,孟怀已在江畔备下酒席,贺他重得自由。
两人欢喜宴饮中,余简拨琴作乐,气氛正好时,孟怀却突然面露怒色,道:“卢国国主,不守信诺之徒也!”
余简忙问怎么回事,原来,卢国国主在放了他之后,却又后悔,正派人来,意图将他在离开卢国境内前追回,如今负责追他的人已经临近淮水。
余简心中忧虑,他记得孟怀说过,若错过此次,他此生便再无重回家乡的机会了。
“勿要烦恼。”孟怀看着追兵方向面露冷色,“且入淮水,他们寻不到你。”
孟怀拨开淮水,将余简藏匿于大江之中。
等到卢国国主派来的骑士追到江边时,就只见到孟怀一人独坐江边宴饮。
骑士像他追问余简的去向,孟怀只说不知,但这群追来的人当中,却有一个修行之人。
他似乎看出了孟怀的不凡,又有些其他手段,认定是孟怀将余简藏了起来,于是对孟怀迫问不已。
这人虽使尽百般手段,却无法从淮水神君这里占得便宜,最终也未能得到余简去向。
此人本该就此离去,却心生不甘,于是在离开前放话道:“就算你能将他藏起来一时又如何呢?国主已经下令,大卢边境处处有人把守,不会有人放他离境。假使他有幸逃了出去,大卢强盛,为国主所用的修士亦不可胜数,他国难道敢为一个小小乐师得罪我大卢吗?”
他口中说得是“他国”,目光却一直盯着孟怀,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孟怀冷笑一声:“卢国国主之言,竟一文不值吗?修行却为名利奴,枉做长生路上客!”
说罢,跃入淮水之中消失不见。
岸上人如梦初醒,这才知晓,方才原来是淮水神君当面。
台下人听得一片叫好,似乎全然忘了自己也是卢国之人。
不过嘛,两千四百年前的事儿呢,那时候水固镇还不是卢国的地盘,现在虽有五大诸侯国之分,但不都是殷天子的子民嘛!
说书先生却未有喜色。
有淮水神君相护,余简自不会再被卢国国主抓回去。
可这个故事的结果大家都是知道的,淮水神君最终被困于水固井中,两千四百年不得出。
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呢?
第23章
说书先生目色苍茫,似映大江,待台下喧闹过去之后,缓缓道:
“神君以淮水相送,余简顺江而下,一路凭波溯游,出了卢国边境。余简绕了点路,从淮水下游返回隋国家乡。此后,年年春日,前往淮水之畔与孟怀相见。后来……”
后来,故事若是停在这里,便是人们所期待的完满结局。
可世界运转不休,时间永不停留,便如淮水之江,千万年来,奔涌浩荡。
淮水神君给了当时的卢国国主一句评判,这句判词被有心人传播到各国,从此,天下皆知,卢国国主之言,一文不值。
卢国国主恼恨不已,下令卢国之民不得祭拜淮水神君。
淮水有三分之一的流域处在卢国境内,孟怀却全然不在意,甚至连一个冷眼都不屑于留给卢国国主。
余简为他担忧,孟怀却哂笑道:“我是淮水之神,并非那些依靠生灵心念信仰来修行的神明。凡人香火,于我不过江上漂萍。”
“凡人兴衰,我自奔流。卢国国主不过是统御了一方自己的同类,便狂妄到自认为可以掌控天地自然了吗?你且观他,如何将强盛的卢国一点一点引向衰亡。”
后来,卢国果然衰弱,隋国却逐渐强盛,发兵入卢,攻取临近淮水的庸城。
卢国虽然衰败,却尤有旧日积累。庸城久攻不下,隋将罗参苦思之后,想出了一条计策。
他一面率军围城,另一面悄悄使人前往庸城上方的淮水,秘密筑坝修渠,拦高江水,只待功成之时,凿开与淮水相连的渠道,引水破庸城。
淮水神君懒眼瞧着一切。
神庭自有法度,神明不可轻改凡人已定的命数。如他这般天地山川江河正神,职责便是梳理天地,使辖域内不得生乱。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要求。
凡人的信仰祈求,他领受不领受、回应不回应,自可随性。
庸城临近淮水,也算是淮水神君的辖域范围,孟怀不乐与凡人打交道,他是天生龙君,岁月不可以年记载。寿数不过百年的凡人,在淮水神君眼中,与朝生暮死的浮游也无甚分别。
但凡人虽弱,却生具灵慧,命运有定。这庸城中的四万居民,尚未到绝命的时候。
孟怀懒得帮卢国守城,便没有干预隋将罗参的行为,只是在事情已定之后,提前三日给庸城中的居民托了梦,令他们快快迁出,便不再管了。
然而,当时驻守庸城的卢将是卢国国主的亲信,认定这不过是淮水神君扰乱人心的把戏而已。为定军心,还使人把手城门,不许任何人进出。
三日之后,大水淹城。
说书先生半闭了眼睛,胸中长长吐出一口气。
台下听客被这急转直下的情节惊得呐呐无言,良久之后,有人问道:“……那四万人?”
“尽数淹于水中。”说书先生道。
台下哗然。
“怪不得他被罚囚于井中!”
“四万人呐!那可是四万人!”
“可并非淮水神君水淹的他们,是隋将罗参出的主意下的命令。”
“淮水神君还提前托梦提醒了的,也怪那个卢国将领!”
“但淮水神君明明能够使那些人活下来的!”
“可是神明不是不应该干涉人间太多吗?今天淮水神君能够帮卢国守城,明天别的神明就会帮某个国攻打别的国。”
“但……”
台下争执不休,台上一声醒木。
所有听客都静了下来,看向台上的说书先生。
“四万人枉死水中,庸城命气混乱。淮水神君以无为渎职判罪。”
“淮水神君本该被判囚禁,以庸城中所有枉死者未尽的阳寿为数,刑期一百二十万年。”
“但因此事并非由淮水神君而起,乃凡人自造杀孽,且有神君提前托梦预警之故,刑期消减。又以神君旧日功德尽数相抵,终判三万年。”
“次年春,余简奔波至淮水江边,呼唤良久,无人回应。”
“余简跌坐江畔,怆然泪下,哀呼不已。”
“余简为隋臣,四年前,见军中有一小将罗参熟知兵法,天赋秉异,故而向隋王举荐。”
台下寂静无声,台上戚然长叹:“忆昔去年春,江边曾会君。今日重来访,不见知音人。但见一口井,惨然——伤我心。”
说书人拂袖而走,大步踏出了茶楼。
……
漓池神识微动,看向茶楼外的某个方向。
丁芹……唔,也无甚大碍。
漓池将茶钱留在桌面,亦跟随说书人离开了茶楼。
另一边,丁芹跟着鲤泉村中的人,早已经到了水固镇中。
丁芹在请郑稻为自己大致介绍过情况并指了路后,就与他分开了。鲤泉村中的人平均一个月才来镇中一次,丁芹不想耽搁人家太久。
她按照郑稻的指引,一路来到了云家药铺中。
掌柜是个胡子花白的老爷子,并不欺她年少,耐心地一样一样翻看她的药材成色,一边记一边跟她念叨:“你这些药材的年头都不错,日后如果再采到了,可以全送到我这,我们家都收。你们家大人呢?怎么就你一个人过来了?这些药都不好找吧?怕是要进到深山里头。那不安全,记得小心点儿,命比较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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