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寂始终温柔的态度,让余洛燃起了别的期待。
他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认知性错误——很喜欢给人物贴标签。在此之前,他很清楚自己就是穿进了一本书里,这本书里有正义的主角,也有邪恶的反派。
善恶之间壁垒分明,不可打破。
可是实际上,主角又如何,反派又如何。
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是会哭会笑,和自己一样有思想,有经历,真实的人。
而不仅仅真的只是一张纸片一般冷冰冰的东西。
只要是人,就能改变的。
“林哥哥……”余洛在黑暗里摸索着,抓住一根尾指,“你也知道,我,我生这个孩子,是,是很危险的,我是……是拿命在,在生的。”
“嗯,然后呢。”
林寂正色道,“阿洛想要什么。”
“我,我觉得,人生在世嘛。就是要每天都过得开心一点……不管曾经经历过什么,如果可以放下,那就是苦海无……”
余洛说得很慢。
但是林寂能听懂他的意思。
一直温柔的声音散漫了不少,“你说的,倒也有理。”
余洛愣住,林哥哥将他的劝说接受得太轻易了,让他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其实以前的事情,已经太遥远了。”林寂掖着被角,“我的确是前朝的遗孤,所以和我在一起,你会很害怕吗。但是当年我也才六七岁,很多事情,我其实都记不太清楚了。”
是哦,灭国的时候,林哥哥应该很小吧。
沈棹雪只比林哥哥小三岁,可是一场场战乱流离下,他连自己的身世都记不住了。
林哥哥又能记住多少呢。
也许,他只是家国被灭后很不甘心,所以才会走上歧途。他是个很讲道理的人,如果自己好好地劝劝他,他一定能改邪归正的。
“好了,趁着还有些时间,早点睡吧。”林寂似乎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与他多做交谈,在他眉心落下一个晚安吻,“有什么话,到了金陵城我们再慢慢聊。”
余洛的确觉得自己很困。
林寂的手在他的头顶一下一下顺着,他闭着眼睛,片刻就呼吸均匀地睡着了。
***
庭院石子路上一根杂草也没有,曲折的小径在月色的照耀下如同一条潺潺流水,延伸到台阶前。
庭院内干净。
可台阶上却生着几株开着花的野草。
早便听闻裴寒亭是个喜欢侍弄花草的,惜花爱花的。
果真如此。
屋脊上朴实无华的红漆椽木上雕着祥云。
一双黑靴子踩过,恍如踏雪无声,停驻在月色下。掀起一小片砖瓦,看到里头灯火通明。
屋子内,裴寒亭静坐在木筑轮椅上,摩挲着手腕上的佛珠。
“谁。”
快到几乎看不清动作,林寂只来得及避身闪过,一支利箭从刚刚掀起的不足巴掌大的瓦片空隙中飞射而出。
堪堪擦过他的鼻尖。
饶是如此,林寂退了两步,却依旧没发出半点声响。
好似方才不过是裴寒亭的错觉。
但是他知道,不是。
屋顶上是有人的。如此轻功,何等绝妙。
他想到那一夜秘密入京时,险些被自己一箭射中的黑衣少年。
裴寒亭心中忖度片刻,冷声道,“千里迢迢来,不是只为看我喝这一盏茶吧。”
顺手将旁边的茶水端至内卧,再出来时,门口出现一道黑影,三下叩门声很礼貌地响起。
裴寒亭眼微微眯起,再取了一套新的茶具,放在桌案上,“进来。”
抬手将滚烫的茶水倒入新杯盏里。
林寂甚至没有黑布遮面,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踏了进来。
“你和沈公子长得有些像,知道吗。”
裴寒亭将茶水往旁边座上推去,“可惜,他不住这个屋,你走错了。”
“我没走错。”林寂道。
“还是来找我的。”裴寒亭端起茶盏,斟酌着这句话,“那更好。沈棹雪的屋子外我布置的人可比我自己屋子多得多了。又有阿凛住在隔壁日夜看着,要得手也不易。你喜欢喝茶吗,我这里只有这些粗茶。”
“也不知入不入得了殿下的口。”
殿下二字,如千斤重。
裴寒亭过分的淡然,反倒让林寂心更往下沉,“你料到我会来找你。”
“我知道沈棹雪的身份,就知道,早晚会和你碰上。不是你来找我,我也会去金陵城找你的。”
这句话软中带硬,寓意非常。
林寂是很擅长听人弦外之音的。
在他面前,越是自作聪明,肚子里百转千回的人,越是容易被一眼看穿。反倒是余洛那种压根没有什么心思的,有时候反而会意外地教他摸不着头脑。
这么多年,从荒漠到皇都,林寂遇到过的所谓的‘聪明人’太多了。
裴寒亭此人,倒是和金陵城里很多工于心计的人不同。
具体哪里不同,林寂也暂且没琢磨透彻,只似笑非笑地反问。
“裴王爷的意思,是要那位沈公子当太子了。”
裴寒亭不显山不露水,“我只是一个臣子,在其位,谋其政。怎么能有立储之权。”
话说得模棱两可。
可林寂却也不是好糊弄的。
“王爷是臣子,不知所臣的,是哪位君。”
裴寒亭手中茶水氤氲的热气迷蒙了他的视线。
稍一抬眼,对上林寂暗沉的眼眸。
“十六年前,余家大开云州天堑关口,致使魏家军长驱直入至腹地。中境沦陷生灵涂炭。再后来,魏恭恂称帝,南下讨伐,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他的拇指碰到茶水,被烫得有些发红,却好似浑然感受不到那种疼痛,因为心底深处的震颤更深,只是被尽数被压在了平静的语气之下,“我年少轻狂,还未来得及报效朝廷,便被拖入了一场谁都逃不开的噩梦。”
裴寒亭的眼神,如同一潭死水。
“守城的副将,兵卒,贵胄,城内慌张逃窜的流民……都一样,不过是堆叠的枯骨罢了。但你应该知道。所有人都降了,死了,只有我们裴家镇守这南境一隅,一守三年,分寸未退。”
“我的父亲,我的叔伯,还有我年过七旬,垂垂老矣的祖父。都死在了南境荒芜的丛林里,死在那一堆谁也辨不清的尸骸中。”
“那一年,我才十五岁。而我刚出生的弟弟,阿凛,他才一岁,尚且是个襁褓里只会哭啼的婴孩。”
裴寒凛手拄着那矮丈,在林寂的注视下,几分艰难地站起来。
他指着自己的右腿膝盖骨。
“因为南境二十万雄兵三年不降而大势已定,再不降,整个南境都将覆灭,那些受尽战火荼毒之苦的百姓何辜。魏恭恂怕极了我刺杀,便提出以一条腿,换南境百年安泰。”
“我师承兰老先生,立志要守疆守土,马革裹尸。但我的腿断在十八岁那年,从此之后,再也跨不上马背。”
林寂缓缓闭上眼,袖中手紧紧攥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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