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已至(73)
她从医务人员通道进入医院,量体温,消杀,在清洁区换上分体工作服后再进入缓冲区,穿上一次性隔离衣,戴上口罩、护目镜、鞋套、手套后再进入污染区(有病人的地方)。
完成交接工作,护目镜下红着眼的主治医生颤抖着声音道:“姜医生,11床情况不太好,感染科马医生悄悄给我们说,她可能熬不过今晚。”
“11床?食堂的李阿姨?”姜白芷前些日子就有意无意提醒李阿姨注意身体,戴口罩,但人上了年纪,形成固定思维,就不容易被劝服,除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李阿姨离婚七八年,唯一的女儿在燕阳市下辖的燕北县工作。她是食堂老员工,心疼这些医护人员,所以每次舀菜会多问几次菜够不够?不够再添。姜白芷正是她日常叮咛的其中一人。
“李阿姨21号就可以入院,但她把机会让给另外一个危重患者,所以黄金治疗期给耽搁了。”
“我去看看她。”姜白芷步履沉重地朝那边迈步。
他们推开病房门的时候,护士正在监测另一床的病情,见她们进来,简单叙述李阿姨的情况。李阿姨这时醒着,状态却—如既往的差。
主治医生向她转述:“李阿姨,前几天您让出床位,那个病人现在已经转普通病房。”
李阿姨欣慰地点点头。
“我是肿瘤科小姜医生。”他们穿着厚重的防护服,只能凭着写在背后的名字辨认对方,姜自芷哽着喉道,“那个总被你盯着多吃饭的瘦高个。”
李阿姨浑浊的眼眸漾着波纹,大概是认出她,右手颤颤巍巍抬高,竖起大拇指。姜白芷咬着唇克制即将崩溃的情绪,同时回以一个竖起的大拇指。
“加油。”话音未落,她拍了拍主治医生肩膀,示意出去透透气,下一秒夺门而去。病房外,穿着防护服的人45°仰望天花板,回想当年李阿姨去世,她的女儿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遗体直接送去火葬场。泪水快要涌出,姜自芷咬着牙,硬生生忍了回去。
现在不能哭,还有更多的患者等着她。
“姜医生,9床血氧才80。”经过的护士终于见着医生。
姜白芷深吸—口气,转换心态,正色道:“推个氧筒。”
“推车没找到。”
“走。”姜白芷二话没说,和两个护士一起把70公斤的氧气筒搬回病房。才上班不到半个小时,已经汗流浃背。
李阿姨没有挺过新年的第一天,深夜换班,姜白芷隐忍的泪水终于得以释放。四天,送走三个来时把命交给他们,拼尽全力却没有留住的同胞。
二病区连续两天愁云密布。
随着四面八方支援的医护人员增多,前几天三四个医生两班倒,现在五六个医生三班倒。虽然还是很忙,但主治刘医生的老婆开理发店,叫上两三个员工,在露天坝子里免费给他们理发。
休息的医生抽时间去理发。
姜白芷排在第三个。她披肩的长发帽子确实包不住,容易感染,前面好几个医生和护士剃板寸或者光头,姜白芷坐下来,理发师问道:“短发,板寸还是光头?”
“短发,到耳朵吧,谢谢。”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家里那位唯一的要求,不许剃光头,所以她选择短发。
理完发,颈后凉飕飕,姜白芷刚转过身,头上亮堂堂,戴着口罩的人喊她:“师父。”
……
差点没认出。
“我后悔了。”赵若若哭丧道,“好丑啊,你的短发好看,像日本冢歌剧的男役。”
“不认识。”竟然觉得自己像男生!姜自芷白了她—眼。
病房憋坏的赵若若话比较多:“她月初饰演天才脑外科医生深山瑶子。”
姜白芷面无表情道:“还是不认识。”
“给你看照片。”
原来是她,记得戚半夏以前的屋子里,贴满那人的海报,姜白芷终于弯了眉眼:“挺好看。”
“我得买个好看的帽子,光头虽然方便,但是太丑了!”
姜白芷笑着提醒她:“商场都关门了,快递也送不进来。”
赵若若生无可恋。
“戚老师应该有很多不戴的帽子,我问她要一个?”
“真的吗?师父和师娘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姜白芷翻旧账:“谁当初萌夏秋?”
赵若若打哈哈:“谁啊?不认识,她瞎的吧。”
姜白芷请赵若若回公寓吃饭,戚半夏不在,她们快六天没见着一面。不是她回家戚半夏熟睡,就是戚半夏回家,她已经离开。再加上戚半夏和燕阳电视台谈妥,被正式聘为养生栏目主持人。栏目打算推出疫情特别节目,以直播为方式,每期一个主题。
所以从昨天开始,戚半夏返回别墅闭关准备,书房两面墙都是中医相关书籍,再加上她有三位后盾组成智囊团,底气十足。
只是两个人完全失去了见面的机会。
……
2月8日,农历正月十五,元宵节,也是姜白芷28岁生日。燕阳电视台深入病区采访,并为一线防疫人员送去诚挚的祝福。
护士教他们穿戴医疗防护用品,整整七层,穿上去就觉得呼吸窘迫,更遑论在病区工作长达数小时。跟在三个人身后,个子稍矮,看上去应该是女性,她胸前写着燕阳电视台五个字,和另外两位新闻工作者不同,没有写自己的姓名,刚进病区就左顾右盼。
“病区累计治愈出院29人,危重和重症治愈率30%左右。”
他们跟随着往里走,大多数病房都有医护忙碌的身影,补液,监测……
“谢谢姜医生。”
“不用。”姜白芷从他们身边经过,拿着话筒的男记者唤她,“姜医生有时间讲两句吗?”
姜白芷委婉回绝:“抱歉,那边还有事。”
“打扰了。”
“没关系。”
两位男记者扛着相机继续边录边走,个子矮小一些的女人落单,反方向跟着姜白芷。
病房里,姜白芷耐心地问:“汤剂喝完了吗?”
“喝了一半,孩子吵着太苦,”病区前两天收治—对母女,女孩年仅10岁。
“良药苦口,等孩子睡醒告诉她,喝完药医生姐姐有奖励。”
“谢谢。”女患者瞄了一眼姜白芷胸前的名字,热泪盈眶地再次感谢,“谢谢姜医生。”
“姜医生,下午还有几瓶药?”
“这个需要问护士。”姜白芷略微侧身,正好觑见站在门外,一瞬不瞬望着自己,同样穿着厚重防护服的人。她的心蓦地升起一丝异样,然而下一瞬,口罩下的嘴角扯了扯,否定刚才的猜想,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会来。
兴许是半个月不见,太思念吧。
胸前的字太小,姜白芷看不清,开口问:“你是不是这间病房的主管护士?”
她口中的护士没回应,似乎情绪不对劲,转身向旁边挪了一步,姜白芷的位置,只能看见她的左手臂。
姜白芷带着疑惑的心情走过去。
那人低着头,眼泪模糊双眼。
立在她身前的姜白芷,轻轻发抖的唇一开一阖:“我们都舍不得哭,怕护目镜花。”
“阿芷……”戚半夏咽下心中的千言万语,颤抖着防护衣藏着的肩头,抬眸看她。
“我在。”姜白芷认出戚半夏的那—刻,紧咬着下唇,不让通红的双眼有泪水溢出。
戚半夏好想伸手抱抱她,忍了再忍,始终没有动作,她不曾想,整个身子却被对方轻轻地搂进怀里。
虽然只有短暂的几秒。
她又有眼泪流下,哽咽着笑:“爸昨天醒来,不能说话,但食欲还好。”经过医院的悉心照顾,昏迷37天的姜陆华苏醒,戚半夏昨天抽时间过去探望,不能待太久。
姜白芷看着她晕满雾气的护目镜,吸了吸鼻子:“我知道,万幸。”
“康复科专家表示,爸的腿脚可能会落下毛病,最好的状态是倚靠单根拐杖走路,走不久,走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