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森林(43)
向海心里一跳,忙不迭地应着,“好好养着”四个字听起来有些刺耳,在这样的强压下,他几乎只能靠一定的漠视来防止陆见森被自己的情绪影响。
一老一少又缓缓下了楼梯,向海本想打个电话提前通知一下陆见森,可被陆致远笑眯眯地看着,又有些心虚,想着反正是父亲,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路无言,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把那个男孩当成希望一样,规避着,远观着,把他从所有事中分离开来,怕他受到半点儿伤害。
——现在到回家的时候了。
“团团?”
房间里安静得很,陆见森最近睡得多,往常他回来的时候,差不多都要叫上好一会儿才起得来。
“团团,叔叔来看你了。”
卧室门被推开,屋子里就开了一盏小灯,陆见森站在屋子中央,脸色煞白。
他穿了一条裙子,黑色的裙子,贴合的设计把他的腰身衬得好看,长时间没修理的头发垂到了肩膀上。
“爸爸……爸爸,不要,不要……”
“团团,没,没事的,爸爸不会……”
“不要,不要啊!不要——”
陆见森尖叫着跪了下来,摁着脑袋,疯狂地往地上砸了下去,向海冲过去抱住了他,才让人稍微稳住了。
“团团,乖,没事的,没事,冷静下来!”
陆致远眼尖地看到了掉落在一旁的东西,捡起来还没仔细看,就听见了身边一声崩溃的低吼。
“团团!陆见森!陆见森你回我话,陆见森!”
——向海抱着失去意识的陆见森,一只手上全是血,还有源源不断的血从怀里人腿间冒出来,止都止不住。
他想起当年他抱着林森时,也是这个样子。
那血从她的腿间冒出来,他手足无措,只能看着她一点点凋零下去。
而他手里的验孕棒上,赫然显示着两条杠。
47 第四十七章 红玫瑰
向海站在医院的最顶楼,看着这个城市入了后半夜依旧亮得白昼一般,移动的光点穿过繁华的街,然后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他觉得自己的脸快被吹麻木了,颊上那一块肿起都不再疼了,只是麻麻的一块浮在那儿。
原来团团吐了,不是什么吃多了,原来团团嗜睡,不是什么没事做。
原来他总是抗拒着情事,不是什么累了,困了,饿了。
原来他怀孕了,怀了他们俩的孩子。
记忆片段式地在向海脑海中浮现,小陆见森上小学时还咬字不清楚,说话的时候喜欢嘴巴翘起来,他总是被那奶音五迷三道的,说话都不过脑子。
彼时小陆见森偷偷穿着陆嘉禾的裙子,两个人在不见光的小阁楼里,一呆就是一个下午。
“过家家是什么?”
“就是,比如说,团团是妈妈,我是爸爸,然后——然后熊猫是我们的宝宝,我们要照顾它。”
小向海举着小陆见森的大熊猫玩具,像抱着一个真的小孩一样抱着它。
“为什么我要做妈妈?”
“因为,团团穿着裙子啊。”他没听出来小陆见森语气里的不对劲,理所当然地回答着。
“讨厌!讨厌哥!讨厌讨厌讨厌!最讨厌哥了!”
小陆见森突然站起来,拿着熊猫不停地砸他的头,他只得拿着手挡着,等对方稍微消了点气,再爬过去抱着他。
“对不起,团团不喜欢的话,我们就不玩了,是我不好。”
“我不要当妈妈,我不要当妈妈,我不要当妈妈。”
“对不起,对不起,团团,我以后再也不说了,对不起,对不起,你不要讨厌我。”
那时候他以为,陆见森是因为没有母亲才不开心的,现在想想,向海才知道,陆见森对着自己的性别有着近乎执着的肯定,他痛恨着多余的器官,也痛恨着那个器官会给他带来的所有可能的后果。
可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过,偶尔在欢愉过后,他偷偷抚摸着对方微微隆起的小腹,还会有一种邪恶的满足感。
他想要陆见森呆在他的身边,为了达到这一点,他甚至隐秘地在渴望着一个孩子。
而陆致远拎着他的衣领子,往他面门上狠狠地砸了一拳,才让他清醒过来。
“他会死的,你知不知道他可能会死的!”
陆见森的母亲林森就是因为生产时大出血走的,陆致远迅速联系了这方面的专家,连夜把人送到了医院去,手术灯亮起后,陆致远坐在手术室门口,而他都不敢站在对方身后。
他不敢对陆致远说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走到楼梯的时候,他一瞬间觉得好累好累,累到他就地要晕过去了,累到他都不知道该去哪儿了。
于是他站在了这儿,站在了高楼的一角,吹着冷风,不知道对生活作何感想。
脸上一冰,向海挺直了背,身后被人托了一把。
“……陆叔叔。”
“在看什么。”
向海捧着脸上的冰袋,看向脚下,半晌才出声:“看……夜景。”
“以前啊,团团妈妈也喜欢看夜景,一边看,一边给团团做小鞋子,手艺还是你妈妈教的,学会了以后就显摆,要做一堆,团团都能穿到五岁。”陆致远点了根烟,递给了向海一只,“她还老给我抱怨,说晚上没有星星啊,还是乡下好。”
向海看着火星燃进来,吐了一口气:“团团也喜欢,团团也说,城市里晚上看不到星星。”
陆致远没了声音,好半天才答道:“是吗,娘儿俩还真像。”
向海没附和,风呜呜着吹着,他的头发被吹得飘起来,露出下面一双红了的眼。
“叔叔,你是怎么做到的。”
“嗯?”
“你是怎么做到,能把团团养大的。”
陆致远只觉得左手下,那个凡事都冷着一张脸的男孩宽阔的肩膀一下子勾了起来,颤抖个不停,连带着他拿着烟的手都要握不住。
“我做不到的,我想都不敢想,我想都不敢想……”向海双手摁在栅栏上,鼻腔中传出长而缓的呜咽,被风刮得七零八落,“要是他不在了,我该怎么办啊……”
他有很多值得哭泣的时候。
比如他看见母亲自杀死了,比如外公拍着他的背说他长大了,比如得知父亲是一个杀人犯。
可他不想哭,生活带给他足够多的考验,也带给他最美好的礼物,他不想让陆见森看出一丝一毫的端倪来,他想给陆见森找一处独一无二的小星球,在那颗小星球上,他只要开心地看星星就行。
而现在他却轻易地崩溃了,哪怕他知道陆致远走上来,就代表着人没事,可他脚软得彻底,站都站不稳。
“我应该早点发现的,我知道他最近不舒服,我知道他出事了只会憋在心里,可是,可是……”陆致远没扶住他,向海跪倒在地上,一双眼里尽是翻滚的情绪,太过于强烈,连陆致远都有一刹那觉得眼前人陌生起来,“我真的好累啊,我快要累死了,叔叔,我真的快要累死了……”
陆致远看着眼前二十岁刚出头的男孩,忍不住心酸起来。
两个孩子一个年纪,一块儿长大,小时候都是男孩儿会有的顽皮性格,成天没心没肺的就知道恶作剧和傻笑,前一秒打架打得一身泥,后一秒又你一口我一口地舔棒冰。
结果老天不长眼,一个过不去心理上的坎,变得敏感纤细起来,一个家庭遭了巨变,早早地学会了克制忍耐。
两个人彼此扶持走到了今天,一个刚做完手术还没醒过来,一个在天台上哭成了这副样子。
而他作为父亲,只能无奈地无能为力。
“团团没事,肚子里的小孩儿也没事,我们团团圆圆,团团圆圆。”陆父撑起向海,把他带到靠里面的座椅上,让对方伏在自己肩头,“你这么大风大浪都挺过来了,不要做傻事。”
陆致远听人说他站在医院天台上的时候,吓得魂都没了,路上还在想,自己一把老骨头,能不能把人捞回来。
向海闷着脸,点了点头,他的哭声很小,不像陆见森那样哭起来就没个完,过了一阵子就抬起头来:“叔叔,我只有团团了,你让我看看他吧,我保证我以后再也不会……”
“老子就坐你面前给你肩膀靠呢,天天就知道打我儿子的主意,屁话说得比唱的还好听。”陆致远又一巴掌拍在了向海背上,拍得人看起来都傻了,“你还有你的外公外婆支持你,你父亲的账没算完,你给我挺起胸膛来做个男人!”
“……是,是。”
“现在,给我下楼去,担起男人的责任来,”陆父掏出了车钥匙,“睡觉去!”
向海愣了一下,没立刻接过来。
“你多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团团也要明天早上才醒过来,你现在给我回去睡觉。”陆致远催促着向海,推着他进了电梯,给他摁了车库的楼层,“好好休息,然后明天好好开导团团,我知道他需要一段时间接受这个事实的。”
向海拿着钥匙,看着逐渐关上的电梯门外站着的陆致远,终于笑了出来:“……谢谢叔叔。”
这是他这么多天来第一次有了情绪上的大波动,像是重获了新生,活了回来。
向海开车回了公寓,晚上车很少,他回去得很迅速,进门时,房间里还弥漫着那股血液特有的铁锈味。
他想了想,开始挽起袖子打扫了起来,他希望陆见森回来的时候,这儿能是干干净净的。
不过也有可能对方不想再住这儿了,毕竟有些不是那么好的回忆,其实他们可以考虑去他们大学的那个城市住,那儿靠海,四季如春,没有这么寒风彻骨的日子,包容度也更大一些。
他把陆见森的衣服一件件叠好,女装在一边,男装在另一边,他能看得出来陆见森最开始大概是想换套衣服去找他的,结果还是没忍住,自己独自精神崩溃了。
他该早点儿回来的。
向海捧着陆见森的睡衣,躺在了床上, 这是他最近第一次觉得自己放松了下来,原本以为会睁一晚上眼,竟是一夜无梦,被手机的闹铃叫醒的。
虽然这一觉只有五个小时,他却觉得一阵神清气爽,穿了一身便装,还仔仔细细挂了胡子,头发也抓了抓,最后整成了一窝鸡毛后放弃了,乖乖梳了个最普通的背头。
陆致远还没有发消息过来,说明陆见森还没醒,清晨的空气很凉,带着潮气,整个城市在将醒未醒之间,初生的婴儿般张开了眼,早市已经开始在路边摆摊了,车不好过,向海就停在了外面的停车场里,步行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