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星远顾(23)
英语老师杨芸说什么都不愿意教了,气头上甚至放话不会再踏入七班一步。许寄文同她软话说尽她没消气,年级主任也拿不出更好的办法。县城是小地方,亲缘关系盘根错节,她家里有人,年级主任不愿得罪,说不通,也不敢骂狠了。毕竟七班被视为流放之地,一群扶不起拉不动的熊孩子,象征性为之努力还能说得过去,真要伤筋动骨去为他们争取,也是觉得划不来的。
许寄文只能继续代课,靠着录音机和教辅资料来传道授业。可他毕竟不是专业的,有一天试卷答案跟他上课讲的理论有悖,解析处还写了个杀千刀的“略”,许寄文卡壳——要么他错了,要么答案错了。他琢磨蛮久,他要是这个专业的,当下就能有评判标准答案的自信,可他不是,他也不敢误人子弟,酝酿了片刻之后很有些歉疚地开口:“咱们先往下说,这题……搁一下。”
学生学得心中惴惴,尊重许老师和他们认为许老师在英语这件事上不专业并不冲突,于是底下一阵交头接耳。
终于余威看不下去了,他倏然站起来,打了个报告就匆匆出门。
他去找了英语老师。
这个时间杨芸原本排的是七班的课,既然不来,那很大概率是在办公室。余威冰着一张脸走进去,女老师看到他的瞬间整个人都倏然绷紧,目光警惕又戒备。所幸办公室里还有其他一两个在改作业的老师,给了她一点底气,她只当没看见这个人,很快背过身不去理睬。
余威深吸两口气,从他脸上那个陡然软下几分的表情不难猜到他大概已经心里劝了自己一轮。正在变声期的少年嗓子有点哑,眼神朝老师飘过去又很快挪开:“回去上课吧。”
杨芸当着那么多学生被驳了面子,委屈还没消干净。尽管她自己也知道这些日子不去上课实在有些超出做老师的本份,可她心里有气。眼下这始作俑者主动上门来了,倒叫她熨帖少许。
余威见她不搭理,又说了一遍:“回去上课吧。”
“你叫谁?”杨芸眉目一凛。
余威艰难地理解了一下女性的思维,他难得开悟一次,深呼吸,带上称呼再来一遍:“杨老师,回去上课吧。”软话开了个头,后面的也有勇气接着说了:“之前……我不该课上那样表现,是我不对。”杨芸“哼”了一声,心中气闷消解不少,但一听他提到当时场景,那种被打了脸的愤怒和委屈又潮水般涌上心头,叫她不肯再和余威多说一句。
余威亦察觉到旧事重提的尴尬,他倒宁愿能打一架,或者被骂一顿,可对方是个默默生气和委屈的女老师,叫他一点都使不上力气。他尴尬得几乎要死,真想就这么走了算了,班里有没有英语老师管他什么事,他反正是不想读书的。可是……可是许寄文在英语课上那谨小慎微的样子看了真叫人心里不舒服,每一个知识点都生怕出错似的,比他们底下坐着的都还像学生。明明他在讲语文的时候是那么神采飞扬,那张老脸看着都年轻不少,怎么就要受这个罪呢?
余威硬生生忍住了拔脚离开的冲动,他在难堪的沉默里盯着地面许久,最后声如蚊讷地开口:“I’m sorry,I’m wrong。”
尽管努力摆出了一张二大爷的脸,余威也没如愿让自己看起来更酷一点。他的脸红到了脖子根,这违和的道歉让杨芸噗嗤一声笑出来。
之后她然后很快收住,显然是不想让办公室其他老师注意到刚才的一幕,那大概会让这位同学更加难堪。女老师眼里笑意还没散,语气故作冷淡:“时态用错了。”余威闷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最后这位女老师站起来,抱上自己的书:“走吧。上课去。”余威迈着自己的长腿跟在她后头,长长呼出一口气。
许寄文开窍,去找了他的老校长一趟,老人家发话替他组了一个饭局。那天之后班里又换掉了两个教学不太行的老师,留下来的都上心不少,不敢说各个都是能当劳模的程度,至少该教的不会少。
比较戏剧的是余威成了英语课代表,以至于这位老哥每天上课都相当烦躁。他平生没有担待过别人这么大的信任,快憋出课代表焦虑症来了,作业不敢不做,课文不敢不背,他真诚地怀疑这就是得罪了女老师的后果。之后杨芸甚至把自己的公开课选在了七班,在这见不得人的犄角旮旯里,上出了一堂精彩纷呈的好课。
那天李顾去办公室送作业本的时候听到许寄文意气风发的声音,好似这幅破皮囊全身上下的力气都用上了,才能发出这么响亮的共振:“我给你们说,就没有教不好的人!”李顾贴着办公室的外墙无声地咧嘴笑了。
到了期末考那天所有人心里都已经有了个数。本质来讲,考试不是碰运气,是照镜子,学得如何骗不了自己。李顾的努力每个人都看在眼里,考完出来许寄文问李顾感觉怎么样,李顾挠头,很憨实地讲:“我都会,也都写了。”许寄文一拍他肩膀,说:“行。”
不问
期末考试结束李顾一身轻松,正打算去学校周边晃悠一下,结果被小卖部的老板叫住,说他家里打电话来了他没接到,要他晚上过来等对方消息。
没有手机的时代能不能联系上是很随机的事情。李顾一听是家里,等不到晚上,直接给宁川唯一的固话——当地小卖部拨了过去。那边的老板接了,李顾急急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许久未见老村长,心里惦记得很,又听闻对方电话找他,以为出了不得了的事情,握着听筒的手都有些颤抖。李顾叫老板小跑去找了村长来,听到对方依旧中气十足的声音,他才稍稍放心。
村长告诉他是纪知青生病了,眼下人在城里,要他考完了别着急回来,先去看看纪老师有没有什么需要。“你纪老师性格要强,自己去了也不要我们跟着。但他一次请了好久的假,我估摸问题不小。你去看看,要是真得住院什么的,你就陪着,需要用钱就给村里来电话。别叫他一个人在医院,怪冷清的。”
“哎,行,我下午就去。”李顾赶忙答应,没想到竟然是纪知青生病,他那颗刚刚松缓了片刻的心又被提了起来。身边一有人生病,难免就让人有世事无常之感,这让李顾更惦念家里那个老村夫,他声音小小地问:“爹,你想我不?”
李顾平素鲜少这么叫他。毕竟村长一直说他是捡来的,也从来没有过捡了他就要他把自己当爹供着的意思,凶巴巴地把李顾拉扯大。李顾本身说不来太黏糊的话,更多时候也是“村长”“村长”地叫。可离开这么久,他真是有点想家里这个老村夫了。村长搁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语气还是冲,声音里却透出些藏不住的柔软:“想我干啥,念你的书。”
李顾却仿佛得到了肯定的答案,笑了一声:“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纪老师的。等他好了我就回来看你,我知道你想我。”没给村长反驳的机会,李顾挂掉了电话。
纪知青的医院并不难找。李顾去的时候正看到他艰难地从病床上下来,纪知青一手打着吊针,空出的另一只手去够盐水瓶。李顾从这个动作判断他大概是挂水中途想去卫生间,于是快走两步迎上去,喊了一声纪老师,把盐水瓶接过来高高举起。
纪知青见到他的一瞬间眼里露出惊讶和欣喜之色,很快又垂下眼眸,像是很为自己给人添了麻烦感到尴尬窘迫。李顾知道老师心重,其他安慰的话也不往多了说,只叽叽喳喳跟他叨咕自己在学校里发生的趣事。他再自然不过的态度叫纪知青安心,也很感念这少年不嫌弃一个病人。从洗手间回来纪知青显得从容许多,他被李顾扶着靠回病床上听他说话,少年人蓬勃的朝气叫他觉得欣慰。
“村长跟我说了,我就待这里,纪老师你放心吧,”李顾直拍胸脯:“有我在,你会很快好起来的!”
纪知青露出笑容来,缓缓道:“我是小手术,自己就可以。不用你来,回去过暑假吧。”听他话里意思还是想拒绝,李顾就跟他耍赖:“纪老师,你就让我待着嘛,城里好玩,我还不想回去。”纪知青笑着摇头,在这医院里陪他养病跟城里的好玩没有半分关系,但他看到李顾恳切的眼神,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拒绝,或者他潜意识里,也不希望一个人待在清冷的病房里。
李顾陪他说了许久的话,直到纪知青困得睡着,他就守在边上看着盐水瓶里的液体一点点往下滴,等没了便去叫护士来换上新的。这其实是一件枯燥的事,傍晚时候纪知青醒来,药水已经都输完,李顾趴在他床边头一点一点地打盹。不过他睡得很轻,纪知青一醒,李顾也几乎是立刻又恢复了精神百倍的样子,问纪知青要吃什么,他出去买。
纪知青输了一下午液的手有些发冷,他去摸口袋,要给李顾拿晚饭的钱。李顾一把按住,笑嘻嘻说纪寒星请他吃了一顿他一直没找到机会还,然后灵活地跑出去,没给纪知青塞钱的机会。
等纪知青吃完晚饭李顾才回去,宿舍黑灯瞎火,他还罕见地看到了宿管。对方见了他十分诧异,问他怎么还没走,说宿舍要清人,今天必须落锁了。“早几天去哪儿了,一放假就该清人的,给你们多几天收东西,你现在不走我也不好办,水电都用不了。”李顾不欲跟他为难,干脆东西一收包袱一背,去纪知青那里陪床。
他前前后后地忙,打个热水跑个腿什么的,病房里另外的人看了都说他好。只是他这个年纪,看着不像纪知青的儿子,更不像弟弟,也引人疑惑。纪知青看看李顾,眼里染上一点温和笑意:“是我的学生。”旁人一听,就差把师生二人夸成道德模范,叫李顾很不好意思。
“道德模范”李顾同学用板凳搭了个临时的床铺,晚上就这么缩成一团囫囵睡了。
第二天他懵懵懂懂醒过来,整个人腰酸背痛,李顾不得不出去溜达了一圈来舒展他的小胳膊腿。拎着两袋早点回来的时候,恰巧听到护士在跟纪知青讲费用的问题。
他还没来得及分辨清楚其中意思,两人已经结束了短暂的沟通。纪知青看到他来,关怀道:“窝在病床旁边睡不舒服吧?如果你真要留下,带你去我家吧。”
“你家?”
纪知青病中反而比其他时候都温和,他的目光悠远,低低说了一句:“是星星和我父亲之前住的地方。”
城区属于相对冷僻的,没有什么热闹的大建筑。他们拐进一条巷弄,推开门看到了纪知青父亲留下来的小院子。多年前能在这里有一个小院子,说明纪知青的父亲也是体面人家,房子虽然外表看着年代久远,里面却收拾得干净。
纪知青目光复杂地在这座院落外围徘徊,在邻居推门出来之前,把李顾提溜了进去:“手术前这几天我就不去医院了,当天再回去,术后也在这里休养。你住客房吧,那边的书房你也可以进。”
纪知青要帮着收拾,李顾把他按着坐下了,自己活动敏捷地找到厨房给他烧了一壶水,然后自己开始忙活。
李顾没有细问他为什么从医院出来,他觉得原因似乎猜得到,可是他已经是个开始明白很多事的半大小子了。他开始知道生活有很多不可与人言的无奈之处,不问,也是一种关怀。
只需要一点甜
李顾观察了一下,这老房子附近都是居民区,生活着些年纪比较大的老头老太太,平时不热闹,生活倒还算方便。他跟纪知青住下,只是让他感到疑惑的是,纪知青很少出家门,偶尔在院子里跟邻居打个照面也没有寒暄。按理说他是在这里长大的,不该跟老邻居完全没有交情。不尴不尬的几次照面之后,李顾观察发现纪知青干脆不出门了,像是连出去也怕给人添了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