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没料到,你明白的,我不懂这些父母孩子之间的感情。”萧经闻说,“她能用一只景泰蓝鎏金佛塔挖我的买家,我就能把卡洛安这些年在港岛高价拍出的东西一件件溯源,再搬到台面上。”
一只景泰蓝鎏金佛塔能勾走多少买家,要把杨青芝吓成什么样子才会迫使她带着儿子落荒而逃。
他有点头疼,有时候他挺佩服萧经闻,这些事情要是兜头兜脸地一波涌来叫他处理,他大概已经在收拾收拾注销公司了。
“那她洗钱的事情有着落了吗?”林从沚问,问完他瞥了眼尚在一楼大厅里等着萧经闻的其他人,“你先……你起来说话。”
他这个下蹲抬头的姿态实在是太过微妙,林从沚真怕下次过来前台直接喊他老板娘。但这位萧总没所谓的:“我这样挺舒服的。”
“我不舒服。”
“你坐着还不舒服?”
林从沚当然知道他故意这样,于是抬一抬眉梢,自己先站起来。这一站,萧经闻以为他要走,跟着也站起来。
于是现在两个人都站着。
林从沚:“这样好多了。”
“你是觉得余拾景可惜了,是吗?”萧经闻问。
放在以前,林从沚会摇摇头表示说了你也不懂,你一个做生意的怎么会明白复读四年的美术生被迫放弃校考意味着什么。但林从沚先看向大厅玻璃墙外面,雨淋湿的玻璃混着城市污浊的空气,自上而下地淌着。
他又偏过头,看向大厅另一边,一群人还在等着萧经闻。现在已经不是上班时间,大家都在加班,为了夏季拍卖会。这些人又何尝不是指望萧经闻活着。
林从沚忽然发现他以前根本不会想到这样一层,譬如萧经闻有多大的压力,萧经闻在家里和他爸妈吃顿饭都像开会,到自己这里又要承受一些他根本不懂的艺术价值。
几年前在西班牙下船,他妈妈听说他和萧经闻分手的事情,他告诉妈妈,他们之间总是争吵然后退让。妈妈说你们问题很大,争吵之后再退让,那不叫包容,叫事后道歉。
大约是在那个当下林从沚没能理解妈妈的意思,其实这种东西用语言解释难免词不达意。他记得当时妈妈端着香槟欲言又止,好像有一大堆话想说,最终只慢慢叹了口气,告诉他:
宝贝,虽然妈妈会很舍不得,但这世界上有些事情你必须自己完完整整地经历一遍,才能知道它究竟有没有得解、是何解法。
并且它有一个阈值,堆积到某个程度后,它要么进阶,要么爆裂。所以才有个说法,人是一瞬间老去的。同理,人也是一瞬间长大,一瞬间消亡。
他妈妈说这个过程必然是痛苦的,你会觉得自己与过去很割裂,也会出现很多违背自己曾经笃信的行为。
现在这个行为出现了,他点头,说:“很可惜。但是,或许这就是别人的人生,和别人的选择。”
这话无疑让萧经闻相当诧异,他甚至第一时间露出询问的目光,大概意思是——你认真的?你放弃了?不向我发脾气义愤填膺?
接着林从沚又说:“但如果,我最后劝他一次,他愿意留在屿城的话,你能保证不会为难他吗?”
萧经闻笑了:“我为难一个小屁孩做什么?”
林从沚点头:“还有其他人,和杨青芝、卢比菲有过节的那些人。”
萧经闻换了个眼神:“其他人我可管不了。”
林从沚也舔了舔唇,换了个姿态。
尽管此时他身上的衣服湿了又干,这栋大楼的新风系统还是那么低,他额前刘海又潮又乱,但不影响林从沚轻松自如道:“既然如此,如果余拾景愿意留下来,那我只能把他日夜带在身边,以防他在某个月黑风高的晚上被人套个麻袋拽到巷子里围殴。”
萧经闻听着觉得不太对劲,蹙眉。
林从沚接着说:“唉,我那个画廊二楼就一间卧室一张床,只能跟他挤挤了,世道乱呐,必须要时刻警惕、寸步不离、朝夕相对……”
“啧。”萧经闻越听越觉得离谱,打断他,“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意思啊,他二十几岁的人了,怎么,睡觉还要听故事啊?”
林从沚呢,俩手往袖口里一掖:“不知道呀,没睡过。”
——这句属实激到萧经闻了,他直接上手将林从沚往自己面前一拽:“刺激我呢我知道,你得逞了,放心,你要是把那小子劝下来,我保他在城里安生地上美院。”
林从沚翘起唇角:“萧总仁义。”
“林老师过奖。”他松开手,垂眸审视着他。萧经闻从商多年阅人无数,在判断别人话语中有几分真心这方面他还是颇有信心,可面对林从沚,他需要仔细观察。
林从沚说的那些话究竟掺没掺真心,哪怕一丝一毫,他都十分在意。
说真的,他不怕五年里林从沚对别人动心,甚至他也不怕林从沚再多一段感情。他可以等,也可以追,撬墙角啊,抢啊拐的,他做生意的,这种事情信手拈来。
他怕的是林从沚会和一个同他很像的人在一起,有共同话题,互相理解,有同样的绘画造诣。因为五年前,萧经闻曾大放厥词说:你不可能和一个跟你一样的人在一起,两个纯粹艺术家在一起的结果就是饿死。
——他承认这话太偏激也太冲动,但他也真的很怕自己一语成谶。
所以他在观察,观察林从沚那话里有没有真心。
结论是,看不出来。
干扰因素太多,自我意识太乱。
他只能问:“你不是真心的吧?”
“当然不是。”林从沚直接笑出来了,被逗笑的那种,“你有什么好慌的?我对那种小孩子不感兴趣。”
“但你知道这么说能激到我。”
“开玩笑的。”林从沚抬手抻了下自己衣领,他之前从画室走路过来,虽说没有多远但还是出了一层汗,在大楼里空调吹得黏在皮肤上。
萧经闻不理解:“从哪句开始开玩笑的?”
“从我说‘最后劝他一次’。”
林从沚很轻松地笑了下,接着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用我自己在乎的那个视角去看待事情,而且冲动又偏执,五年了居然毫无长进。”
“这不是你的错。”萧经闻缓和下来,说,“正因如此,才促成了你这个人——纯粹的人。不沾世故,不圆滑,不妥协。你对余拾景的态度是连带效应,惜才不是坏事,这次就当缘分不够吧。”
他该走了,这个时候差不多张渺已经等在外面。他不知道怎么继续这段对话,模棱两可地丢下一句“好了不打扰你了,去忙吧”抬脚便要走,又被萧经闻捞着胳膊拽回来。
“唉。”林从沚无奈,“萧总。”
“稍等。”萧经闻眼下只觉得这人天然卷的每一个弧度都在逗自己玩,“雨大了,还是拿把伞。”
画廊那边停车只能停在路边,还有一截人行道要走。林从沚想了想,点头了。
张渺的车开着双闪在等他,见他从Gleam出来,她关掉双闪,解锁所有车门。林从沚拉开副驾驶的门坐进来,说:“衣服湿了,不好意思啊。”
“跟我不好意思什么。”张渺笑笑,又问,“所以,萧总愿意帮你约杨青芝出来吗?”
杨青芝的事情林从沚还没跟她细说,她也不是很感兴趣。
“事情有点复杂,不过已经没事了。”林从沚拽下安全带,咳嗽了两声。
张渺发动车子往画廊开,高架桥匝道上的电子屏幕上亮起了‘雨天路滑小心驾驶’一行字。有点堵,交警在岔路口看着,阻止车辆压线变道。
她慢悠悠地跟在车流后面,问:“你晚饭吃过了吗?要不要顺路买点吃的?”
没听见回声,偏头一瞧,那厢在副驾驶睡着了。
原本只觉得他今天是累到了而已。
然而第二天早,张渺照常来上班,左等右等等不到林从沚下楼。到二楼一瞧,床上的人怎么摇都摇不醒,手朝他脑门上一摸。张渺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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