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伯伯从一旁多余的餐具里重新拆出一副新筷子,放在夏斯弋面前的餐盘上,继续说:“不过当年老夏在你这个年纪时,还没有你这么镇定,不管说难不难听,但至少也该是会骂我的。”
他怅惘地低眉:“是我们的错,让你过早承受了这么多压力。”
菜肴淡淡蒸发的雾气在包厢内扩散蔓延,纠缠着夏斯弋的心扉。
钟伯伯继而主动提起话题:“上午的事,伯伯和你道歉,但其实我只是让钟至近期不要见你而已。”
他放下手中的竹节筷:“你也知道,很早之前钟至就和我们闹过一场,所以伯伯不是针对你,而是因为钟至选择了你。”
夏斯弋没说话,他边趁势开启了一段长辈的说教:“你们还是孩子,经历的东西太少,总以为短暂的相伴可以度过漫长的一生。
“以我们两家的关系,但凡你们以后关系破裂,再见面都会尴尬无比,决定在一起时,有考虑过这些事吗?”
“考虑过的。”
夏斯弋截住钟父滔滔不绝的话:“您既然说我像父亲,就该知道我们向来不会说自己做不到的话,我说会一直陪着钟至,就绝不会先离开他,钟至也是。从来也不是钟至选择了我,是我们共同在未来中选择了彼此。”
镜片后的眸光一秒幽深:“没有家庭祝福的恋情很难过得幸福舒心,这么浅显的道理,你该知道的。”
“我知道。但母亲知道、爷爷清楚,我和钟至彼此情谊深厚,叶阿姨也赞同。这么细数下来,唯一不肯松口的,只有您一个人而已。”
他的回答有理有据,气势不卑不亢,快速把压力回转到钟伯伯身上。
钟父微微蹙眉:“偌大个钟家,不同意的人比比皆是,怎么会只有我?”
夏斯弋缓缓摇头:“可您和我心知肚明,他们的想法都是次要的。”
话摊开说到这种程度,空气一时陷入静默。
空调外风机旋转的声响透过墙体传入房间内,压盖着两人呼吸声。
钟伯伯突然开口问他:“那你父亲呢?他会同意吗?”
这是今晚钟伯伯第二次提起父亲了,莫名地,上午隔着门板听到的“瓜分夏家”的言论就这么从脑海深处钻出,摇晃着他好不容易维持的理智。
他真的很想先反问,钟至曾听到的是否有偏差,而钟伯伯又是在以什么立场在向他提出这种疑问。
但他不能。
事情要一样样解决,问题也要一样样拆解。
想要强行到处茶壶里的饺子,也要讲求方法,这是父亲教过他的道理。
他按下自己因情绪失控而颤抖的双手,掩藏在雪白的桌布下,尽力平静地说:“父亲希望他走后母亲能过的快乐就好,所以,他大概也只对我有这一个期望,即便他是不赞同的,也只能等我百年之后再教育我了。”
钟伯伯一时无言。
一股明显的哀伤自他的眉峰滑落,沉降至眼底,析出怀念的怅惘。
他拿起公筷,往夏斯弋碗里夹了一块鸡肉:“先吃饭吧。”
夏斯弋看着碗里色香俱全的菜,却全无品尝的心情。
他拿起筷子,象征性地扒了几下。鸡肉在碗里翻滚了半圈,汤汁粘稠地挂在碗壁,随着他迟滞的声音一同滑坠。
“您知道,我父亲以前单独设置过一些慈善基金吗?”
钟伯伯端起茶壶,往自己杯子里倒了半杯,边倒边说:“大概是有吧,他活着的时候总是喜欢做这样的事,具体设过几个我就没太有印象了。”
他抿了一口茶汤,随后嫌弃地移开了杯子。
神态自然地到夏斯弋完全看不出他说的是真还是假,他只得继续试探:“那黄叔叔——”
钟伯伯快速打断了夏斯弋的话,目光朝门外不明所以地瞟了一眼,随后继续揶揄道:“饭菜冷了就没法吃了,吃饭吧。”
房间里的吊顶不知道什么原因轻微晃动起来,光晕也由此稍显偏移。
夏斯弋知道,这是有意回避的反应,而他也很难再问到什么了。
之后的对话不出他所料,钟伯伯一直引导着他向与钟至的关系上靠拢,没再给他什么机会。
一顿饭吃到末尾,时间也差不多了。
钟伯伯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打印文件,递到夏斯弋手里。
明黄色的灯光落在白皙的纸张上,侵染上几分暖调。
夏斯弋不解:“这是?”
钟伯伯没有再绕弯子:“转让协议,是以前你父亲名下的药厂。他就是从这里出发的,一直很珍惜它。我想你也知道这个厂子对他来说的重量。”
夏斯弋的眼眸因惊愕而瞪大。
他当然知道这个厂子对父亲的重要性,当年母亲那么辛苦支撑,也把这个厂子留到了最后时刻,实在不得已才选择了放手。
往昔那些模糊的记忆在脑中逐渐清晰,一下下地敲击着他的心口。
钟伯伯把合同翻到最后一页,取出西装口袋内的钢笔。
“咔。”
钢笔帽与笔身分离的声音格外清脆,打开的笔支送到夏斯弋手里:“你在这里签个字,它就是你的了,也算是物归原主。”
身后,原本安静的走廊变得嘈杂,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夏斯弋的心一沉,不可置信地看向钟伯伯。
在这样的时候,要把父亲曾经最珍视的厂子转让给他,代价是什么呢?
向他索取的……是钟至吗?
走廊里的喧闹声越来越接近,最后破门而入。
夏斯弋回身望去,与钟至慌张的神情撞了个正着。
钟至拉住夏斯弋,将人藏在身后:“我说过很多次了,这是我一意孤行。有事您找我,别为难夏夏。”
手掌之间硌着的钢笔触感明显。
钟至低眸查看,视线继而寻索到那份转让协议上。
只片刻,浓郁的怒意便在眼底生发开来,他扬手撕了那份协议,毫不留情地甩在地上:“我千辛万苦追来的人,凭什么您想打发就打发?”
第89章 带你回家了
纸张飘零,坠在钟至与他的父亲之间。
钟父恼怒地指着地上被撕开的转让协议:“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也不问问夏斯弋想不想要?说撕就撕,我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钟至握着夏斯弋的力道又加深了几分:“无论他想要什么,我都会替他拿回来,只是时间问题而已,父亲。”
尾音的称呼他念得很重,甚至能品出少许警示的意味。
他回头看向夏斯弋,眸色遽尔柔软下来:“夏夏,我们走吧。”
夏斯弋顿住脚步,向钟至扬起一个微笑,缓缓脱开了他的手。
自一个眼神传递而来的默契无声安抚着钟至。
夏斯弋从他身后走出来,从地上捡起那份文件,整理好裂缝,连同那只钢笔一同摆在了桌面上。
“我不会拿钟至换任何东西,这不该,也不能。至于我想要的,等我有能力的时候,自然会得到。”
他牵起钟至的手,在钟伯伯面前与他十指紧扣,他们越过门口原本想要拦截钟至进门但失败的服务员,离开了餐厅。
风风火火地走出去好远,夏斯弋忽而停下脚步:“糟了。”
钟至偏头看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怎么了?”
夏斯弋无奈地咂舌:“气势拉得那么足,居然忘记付钱了。”
钟至一愣,旋即嗤笑一声,言语间胳膊肘的拐向明显:“一顿饭你也要计较,他那么大个长辈,请你吃顿饭也无可厚非吧?”
夏斯弋轻轻叹息。现在回去显然是不行了,事情也只能这样了。
他眨眨眼,疑惑地看向钟至:“你不是回我家了吗?怎么会出现在我和钟伯伯吃饭的餐厅里?”
钟至心虚地清了清嗓,没说话。
事实上,他根本没回夏斯弋家。
出了上午那件事,他无法安下心来,离开得那么早也是为了回去和父亲见面,尽量冷静地和他谈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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