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倾羽想,即使老师真的给他不合格也没什么,因为他冒着作业不合格的风险,交到了一个好朋友,那他这幅不合格的画作就是有意义的。
他飞快把画纸塞进书包里,准备放学回家后再拿房间里的那盒新画笔涂上颜色,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下午的课外活动时间,季倾羽走出教室,来到操场,女生们在踢毽子,他兜里揣着跳绳,想跟人一起玩跳绳。
他四处张望,望了半天也没找到那个男生的身影,他走出红色的塑胶跑道,来到教学楼的拐角处,附近是一片空地,不远处还有一片很浅的湖泊,立着“禁止戏水”的字牌。
季倾羽朝前走着,越走近,交谈的声音就越大,有人在聊天。
不清楚是出于什么心理,他停下步子,在原地站定,季倾羽就站在教学楼墙壁的后面,另一头的空地上有一群孩子在大声吵嚷。
为首的一个男生被其他人围着,正在“咯咯咯”地笑,这笑声季倾羽是很熟悉的,因为上美术课之前他就在教室里听过这个声音,只不过,为什么那时候没觉得这笑声这么恶心呢?
“……对啊,我就说他真的很蠢,家里有钱有什么用呀,脑子笨再有钱都没用!”戴绿框眼镜的男孩用一种不符合年纪的轻蔑的口吻说,“谁不知道他家有钱?天天拽得跟二百五似的,昂着脑袋在教室里走来走去,摆出一副高傲的样子给谁看呀……”
“就是,咱班都没人跟他玩!”有个男生附和道。
“最可气的是他不交作业老师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又有个男生愤愤地喊,“我不交作业老师就骂我,凭什么区别对待啊?还不是因为他家里有钱!”
“靠,真的假的?季倾羽不交作业?”
“肯定是真的,我听学习委员讲的……”
“还有没有天理了!”
“他不是就喜欢装逼么?上课有时被点起来也不回答问题,我一开始还觉得他就是不想回答呢,现在才发现,原来我们都想错啦,他就是单纯的蠢——”绿框眼镜咧开嘴角,露出颇为得意的笑,他晃了晃手里的东西,把它举起来,那盒季倾羽送给他的24色画笔,“你们瞧,这还是他主动送给我的呢!笑死人了,我还没说我想要他就给我了,还说是从国外带回来的进口货,这画笔就算是金子做的我也不稀罕!不过我建议你们也去讹点东西,反正那小子家里有钱嘛,不讹白不讹……”
“国外的画笔?”一个高个男生哈哈大笑起来,“看着跟学校门口外面卖的地摊货没什么区别嘛!”
“就是没什么区别啊,”绿框眼镜非常不屑地撇撇嘴,“我上美术课的时候用了一下,感觉还不如我在学校小卖部买的三块钱的笔呢。”
众人开始捧腹大笑,绿框眼镜把画笔的盒子拆开,把露出来的五颜六色的画笔展示给其他同学看,“你们看看,要是有喜欢的颜色就拿回去呗,这颜色太多了,我用不上……”
他的语气慷慨大方,就好像一个真正的给予人,这盒画笔本来就是他的,现在被他用来当作贩卖同情心和好感的工具。
话音未落,季倾羽就从教学楼的背后,那个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地方冲了出来,他速度极快,就像一颗弹出去的子弹,直接把绿框眼镜男生手里举着的画笔盒抢了过来,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个精致的盒子毫不犹豫地扔进了身旁的垃圾桶。
“不讹白不讹?”季倾羽冷笑着,“好啊,想要什么?都跟我说吧,我会一个个全都把帐记在你们头上的,顺便我还会把帐单送到你们爸妈跟前,看看他们的好儿子在学校里给他们赔了多少钱!”
聚集在空地上的男生们像是没料到话题的中心人物竟然会从话里活活跳出来出现在他们眼前,都傻了眼,愣愣地站在原地,站在中间的那个戴着绿框眼镜的男生甚至涨红了脸,任由季倾羽抢夺过那盒画笔,最终眼睁睁地看着他扔进垃圾桶。
“我、我……”绿框眼镜的脸涨得通红,他惊慌失措,一副惶惶然不知所终的样子,好像先前的得意与嘲笑都是虚张声势,像一个鼓起气的气球,一戳,就破了。
季倾羽跟他眼睛对眼睛,提高音量,质问道:“你什么?说啊,刚才不是挺能说的吗?”
戴绿框眼镜的男生这才发现,原来季倾羽的眼睛是那么冰冷,狭长的眼尾上挑着,瞳间黑白分明,眼里仿佛有团跃动的蓝火,阴郁的目光化为一柄利剑,直直地向他刺来,刺进他的胸膛。
在那种目光的压迫下,男孩只得连连往后退,他的腿开始颤抖,他后退一步,季倾羽就上前一步,仿佛一点都不肯退让,然后直接揪上了男孩的衣领。
男孩的脖间还挂着松松垮垮的红领巾,季倾羽冷笑着扯下那条干净整洁的红领巾,扔在地上,重重地踩了几脚。
“优秀少先队员?”季倾羽冷冰冰地笑了,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嘲讽,“你配吗?”
鲜艳的红领巾沾满灰尘,变得皱皱巴巴,季倾羽低头望着脚尖的那一抹灰头土脸的红色,蹙起眉,像是很嫌弃般地把它踢进了一旁的湖里。
湖面水纹荡漾,有饲养的金色鲤鱼被那抹红色所吸引,游过来,最终又晃动着鱼尾游开。
“话说在前头,”季倾羽环视了在场的所有人一圈,声音森冷,“我没什么好顾虑的,别惹我,下次嚼舌根最好找个隐蔽点的地方,否则再让我听见,我就把你们的舌头给拔下来。”
众人禁不住都打了个冷颤。
在那之后,戴绿框眼镜的男孩翌日就转了学,据说是被吓的,转学前他买了一盒新的别的牌子的24色画笔,恭恭敬敬地又放回季倾羽的抽屉里,还附了一张道歉的卡片。
季倾羽拆都没拆那盒画笔,随手扔在了教室后方的垃圾桶里。
后来,季倾羽没再去学校,家里给他请了家庭教师,一切的教学活动在家里进行。
时隔八年季倾羽才想起来,那一天,那个戴绿框眼镜的男孩靠在他的课桌上,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其实特别简单,简单到令人不敢置信——
“我们做朋友吧。”
季倾羽曾经也是真心实意地觉得不会有人对他说假话,不会有人欺骗他,可现在他却觉得世上没什么人可以信任,从那一天开始,季倾羽就像被剥夺了信任他人的能力,甚至连接近他人,他都打从心底感到厌恶。
与他人保持距离的同时,季倾羽的性子却一点都没收敛,既然他们都说他骄纵,那就骄纵给他们看,反正他天生就这么任性。
他没有将这件事告诉过家里人,然而女人却像看穿一切般,轻轻抚摸着他的额发,季倾羽听见叹息仿佛落在他的头顶:
“小羽,听我说,除了我以外,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接近你都是不怀好意的,不要相信他们,你不能相信他们,你只能相信妈妈。”
他一直记得这番话,他想,或许因为是女人是他的母亲,所以她能看穿他的内心在想什么,又在抗拒什么。
他一直对这番话深信不疑。
季倾羽静静地对着沈则琛讲述了埋藏在回忆深处的这一切,然而说到这里,他的话语突然间戛然而止,然后他就愣在那里,表情似乎在出神。
“……怎么了?”沈则琛问他。
“我想起来了……”季倾羽低声喃喃自语,恍惚地说,“我全都想起来了……”
是的,他想起来了,在女人撞车自杀的那一个雨天,她留给他的话其实还有后续。
女人轻声叹息,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怀里孩子的头顶,重复着,重复着告诫他不能相信任何人。
随后,恍若如梦初醒,女人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她的头开始剧烈地疼痛,纤细的手指放在太阳穴旁,闭着眼说:“不对……我在说什么……我怎么能说这种话……”
女人随即在季倾羽面前蹲下身来,她的双手抚上季倾羽柔软的脸颊,捧着他的脸:“如果有一天,妈妈也不在了,妈妈希望你能再碰到一个可以信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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