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场作戏(29)
此时忙碌的陆军第九军部,陈副官匆匆地穿过走廊,直达议事厅。一封封电报如飘雪般加急地送来,电报解码人员动作不断。雍晋同几位军事干部位处议事厅许久,一直未曾出来。陈副官询问立在议事厅门外的士兵,得来暂时不会出来的答复后,他点头说好。陈副官回到办公室,拿起电话同那边说:“他没看清你的脸就行,继续看着他。”
那边好似说了什么,陈副官不耐道:“都这种时候了,还要我教你吗?只要没出事,就不要轻易联系。”他刚扣下电话,铃声又起。这次是雍公馆的管家来电说,周先生突然上门拜访,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办,该不该放人进来。
陈副官无奈地捏紧眉心:“客客气气将人送走,就说少将不在,让他改日再来拜访。”管家放下电话,他从公馆里出来时才发现外头下起了雪,便回身去拿了一把伞。这雪越下越大,铺天盖地。没多时大地便一片素白。
周君瘦高的身影立在其间,腰杆笔直,揣着兜,穿得不多,冻得两耳发红。管家将话传达以后,本以为这周先生还要纠缠不清,不了这人却点了点头,就要转身离去。
此时一辆黄包车拉了过来,管家看到木离青从车里下来。本打算将手中伞递给这位周先生,现在一看少将的救命恩人,哪里还想得起,连忙小跑了过去,替人挡住飘摇雪花:“木先生,您身体还没恢复,怎么就过来了,快快,快进去。”
管家的热心只换来木离青一记浅笑,而木先生并没有走动,竟是回头同周君搭话。木离青不愧是当红旦角,他声音动人,尾音缱绻地问周君:“周先生是来找少将的吗?”周君闲适望他,点头。木离青转头问管家:“林老,少将可在府内。”林管家摇头。
周君将手从兜里拿出,用帕子擦了擦脸。雪下的太大,都沾到他睫毛上了。这时他听木离青温和道:“周先生是找少将有急事吗,我且可为您转达一二。”周君礼貌摇头:“不用了,也不算多急的事,我会自己联系他,多谢你了。”
管家眼见二人都客客气气,你来我往,心里松了一口气。他只知这二人都与家中少将有那么些说不清的关系,雍少将风流归风流,他们做下人的不能多嘴。可眼见这两人撞上了,管家心里也是有些怕的,怕闹得太难看,他无法交差。
好在两位都是体面人,话毕便互相点头告别,好似同友人寒暄一场,这便分开了。周先生将帕子随手塞进西装口袋里,他转身离开,白雪淹没了他的脚步,咔哧咔哧的,好像冻到人的心里头。想到电话里陈副官吩咐将人送走,林管家忙喊一声:“周先生,可要为你拿把伞?”
周君停下步子,他像才想起来一般,回头看送木离青来的黄包车:“不用了,这里有车可以坐。”黄包车师傅应该是被木离青包下来的,所以一直在旁候着。忽然听到周君的话,师傅先是摇头,并看向木离青。
木离青道:“没关系,你送周先生回去吧,钱不用退,就当周先生的车费。”周君笑道:“这怎么好意思。”虽是这么说,但他也没走。木离青也不多解释,只伸手示意周君上车。周君也不再客气,他坐上车报了地址。挡风蓬刚支起,周君脸色就淡了下来。有车不坐,他也不知要走多久才打到车。
他可不想再病一场,大哥卧病在床,他也病了,周家就真没有用的人了。至于他把车子坐走,木离青是留在雍公馆,还是等雍晋送他回去,他不想管了。他得知雍晋要奔赴前线,也曾失魂落魄过。他将药送回家中,强迫自己不去想。
但在房间里,他看着那雍晋送他的戒指。雍晋说不要当他面扔掉的戒指,他还是想来一次。他从口袋里抽出一直未曾拿出来的手,戒指安安静静地环着他的手指。体温将戒指的温度熨得很相近,明明戴上的那一刻,还冷得他周边的皮肤一片战栗。
周君将戒指取了下来,他想,他同意分手了。不是一时意气,也不是口是心非。确确实实同意了,无论雍晋的真正理由是什么,从今往后,大概,也和他无关了。他将戒指从黄包车上扔了出去,红色的光一闪而过,很快没了影踪。车子摇摇晃晃,长长的雪路上,只留下两道轮印。
到了周家,他将湿润的外套脱下,灌了口下人递上来的姜茶。他问大哥醒了没有,得来肯定答案后,周君连忙往大哥房间跑。只跑了一半,他便放慢了步子,小心翼翼地步到房门边。门没有完全关紧,嫂子在里头。他看见大哥拥着嫂子,手里抚着自己妻子的发,低声安慰。
周君没有敢进去,他坐上走廊的木栏,给自己点了根烟。他揉了揉眼睛,那里涩得厉害,太难受了。
第60章
陈副官等候少将出来,并把几封电报递给雍晋。处理好堆积的事物后,天色已晚。副官看了眼时间,低声询问雍少将是否要备车回去。办公室的灯光投在雍晋的眉骨处,眼窝有淡淡的阴影,不止是因为光线,他本身也许久没有睡好了。
雍晋脸色疲惫,他揉了揉鼻骨,从抽屉里取出一副手套。那双手套是重新改制过的,原来的粉染成黑,又去掉了秀气的毛边。可即便如此,对于雍少将那修长的手来说,这幅手套还是小了点,毕竟本身是女士手套。那人故意送他的,大概没想到他会真的戴着。
雍晋揉着手套,他声音微哑道:“他怎么样了。”陈副官还未听明白,一时未曾想起。毕竟雍晋有一段时间没有问起那位周先生了,随着马上奔赴前线的时间推进,雍晋的行程满满当当,他以为少将早已处理好这些事情,并选择将之遗忘。
更何况上次雍少将打听来的消息正是周家有意要和杨家联姻,他们放在那位周先生身边的人也确实回报说杨小姐已经出入周先生公寓,周先生也数次同杨小姐约会。有说有笑,看起来精神不错。少将当时听来这个消息,脸色沉郁,只说暂时不要再打听周先生的消息,让人好好保护就行。
如今突然问起,陈副官并不确定雍少将究竟在问谁,只说:“你是指周先生吗?他……”雍晋抚着额头,他抬起眼睫看向陈副官,虽然累了,可眼神依然锐利。陈副官被这眼神看得身体不由挺直,忙将周君在街头险些出事,和后来他拜访雍公馆的事情尽数告知。
雍少将坐在椅子上,安静地看着副官。室内的气氛却一下压抑起来,雍晋将手套戴至手上,他起身穿上外套。声音不算高,甚至不紧不慢,可其间的冷意逼得陈副官一头冷汗:“这种事情,为什么要拖到现在才说。”陈副官忙地垂下头:“下官以为,少将您不想再听到关于周先生的消息。”
雍晋离开桌子,陈副官想要跟上,却被雍晋抬手拍了拍肩。陈副官不敢动作,他听见雍晋凑到他耳边说:“我现在倒很怀疑,你究竟是我这里的,还是父亲那的。”陈副官猛地抬头,他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却被雍晋的眼神制止住了。他哪里能想到这些消息有这么重要,更何况少将当时正在开重要会议,哪怕他说了,少将也没法立刻离开,他并不认为自己错了。
许是看明白他眼神中的不忿,雍晋摇头:“不用跟着我,你今天可以先回去了。”雍晋快步离开办公室,陈副官安静里立在其中,好半天才缓缓垂下头。
雍晋上车后,他让人去将看顾周君的其中一位喊到公馆。等到了地,管家出门来说木离青在里面等他许久,他已经备好饭菜,少将是否要先用餐。雍晋将外套脱下递给管家,解开衬衣扣子,摇了摇头:“不用了,我现在有事不吃,你让人好好伺候木先生用饭。”
他上至书房,看顾周君的一位已经在书房等候他许久。他将周君今日的事桩桩件件地报告,当然和陈副官所说的没有太大出入。除了这一件,雍晋靠在椅子上,垂眼看着那人地上来的盒子:“这是什么?”那人低声道:“周先生离开前丢下来的,下官自作主张捡起来了。”雍晋抬手将盒子打开,虽然早有准备,可看到里面的戒指,雍晋还是闭上了眼,久久不语。
安静了许久,雍晋才摆手让人下去,他将盒子里的戒指取了出来,戴在自己的无名指上。这戒指的设计可以调整大小,当时他取下来给周君戴上的时候,因为太过合适,周君的脸色惊奇,还有些兴奋。他清楚的记得怀中人的小动作,周君下意识舔了舔嘴,即担忧这戒指的含义,又喜不自禁。
他看着手上的戒指,想到往事的浅笑还未起,这便散了,消失的无影无终。最终这戒指还是回到了他的手上,兜兜转转。雍晋将手套叠好,端正地放回书桌右手的抽屉里,落了锁。雍晋沉默地坐在椅子上,没多久,他展开一张纸,取来钢笔,笔尖停留在信纸上久久,才落下了第一笔。
周家里,周君坐在栏杆上许久才等来两眼通红的嫂子。嫂子只看了他一眼,便冷淡地朝前走。周君尴尬地不敢上前招呼,可他也没法和嫂子认错。嫂子认识的那群人天天吵着闹着要革命,要推翻这个推翻那个,以前是一群没有行动力,只激情高昂的学生,现在倒不知发展成什么样了。
谁知道嫂子重新和那帮人联系上,究竟会带来什么后果。从某种层面来说,这难道不就是一种背叛吗。就好像一开始,大哥明明说了雍晋和周家是对立面,而他还是同那人纠缠不清。他还把大哥气倒了,他是最没资格去指责谁的人。
在门外徘徊许久,周君听到里面传来一两声咳嗽。他顿了顿,终究还是推门而入。屋里闷闷的,炉火烧得很旺。周君给大哥推开窗透了点风,这才走到床前,不知所措。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最后只能把桌上果盘抱过来,给大哥剥橘子吃。
周阎冷眼看自个弟弟,心里还有气,也不搭理周君,只翻了个身背对着周君。那窸窸窣窣剥橘子的声音不断,最后周君甚至还开始捏核桃,咔呲咔擦地脆响。周阎忍不住道:“你知不知道我要静养,不能受风?!”
身后的动作停了,好一会,周君却摸索到了被子上,替他掖了掖。周阎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他翻了个身,差点压到床边的橘子。周君把橘子皮剥成好看花瓣状,盛着圆滚滚的橘子瓣,一颗颗紧紧挨在一起,放在床边上。
许是没能料到他突然翻身,周君有些惶惶地垂下眼皮,不一会又偷眼去看他。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又怕又喜欢惹事。周阎拥着被子坐起身,看着那几个跟哄女孩一样,剥得好看的橘子:“我不吃,拿走。”周君小声地应了,将橘子收了回去。
周阎继续道:“我再也不想管你了,你爱怎么样怎么样。回你公寓去,不要再来气我。”周君抱着果盘,垂头丧气。那可怜样要是换做之前,周阎说不定也就算了。可这次周君动到他的妻,怎可轻易就算了。
周阎心如铁石,并准备将这混账东西撵得远远的。却不曾想他弟弟语出惊人,竟同他说:“大哥,你觉得我来帮你,怎么样。”周阎双眼微睁,犹疑地望着周君:“你说什么?”周君抬起头:“我说我帮你,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我来帮你。”
哪知大哥第一反应就是摇头:“你开什么玩笑,你可算了吧。”周君认真道:“大哥,我应该能帮得到你。”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前文时间线,周君和雍晋最后一次见面,第二日杨小姐登门拜访同周君告别。修改成杨小姐登门拜访后,又约周君一个礼拜后见面,告知要去香港的消息,同日周君发现大哥和木离青见面。不好意思,因为后文需要,只好修改前文的时间线。
第61章
那年的冬天好像特别的长,大雪漫漫。分明还没有多少天,就要过年了。然而整个城市都处于一种微妙的紧绷状态,不管是报纸上,还是广播里,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大家都知道要开仗了。所幸还不是要打来这边,只是离得近了,那一声炮响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来临。
但多数人都在期盼着,也许这仗在那里就能结束了,不会蔓延到这里。这些期盼里当然不包括军属的心,他们只胆战心惊地祈祷自己男人或孩子平安,不断烧香拜佛,临离开的时间越近,就越不舍。
周阎还没痊愈前,周家的铺面基本上都是周君带着大哥的助理小傅去视察。小傅本人少言寡语,但给出的建议都很切中要点。刚开始接手的时候,周君还不算熟络,但是他上手的速度远超乎所有人的预料。晚上小傅去见周家大少爷的时候,也提了一嘴这事。
当时周阎靠在床头,把玩着手炉,听到下属隐晦地夸赞着周君,他点头轻笑。那是在周君面前从未展现过的一种情绪,他在为这个弟弟骄傲。周阎不无赞同地说:“他自幼就聪慧,读书时就没输给过别人。”
小傅有点意外,他本以为这兄弟俩关系虽然不差,但绝对算不上好。而周大少这次之所以让周二少接触生意,只是无奈之举。等周大少身体好起来后,就会全盘收回。却不曾想,周阎是这种态度,甚至是乐意见于周君去接触周家的生意。
周阎笑了没多久,面上就有痛色闪过。他疼得额头冒汗,忙让小傅去取来鸦片膏。直到抽了一大口,他才将那钻心疼给压了下去。周家谁都不知道周大少的痛症已经有非常长一段时间了,只有小傅晓得。
与其说他是为了同洋鬼子做生意才抽的大烟,不如说是为了压制那股磨人的疼痛。至于周阎究竟是什么病,为什么每次发作都痛成这样,小傅也不清楚。但周大少有定期去医院,也有吃药,他也不好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