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花的越冬方法(11)
太阳大得让人目眩。郁青感觉自己深一脚浅一脚,似乎是踩在了棉花上。
他的手腕痛,胳膊痛,后脑勺也在痛,仿佛有一千只蜜蜂在他耳朵里嗡嗡乱叫。
他只能看见润生的头发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两个孩子连滚带爬地跑回石桌边,麻杆儿和二胖都吓了一跳。事情发生得太快,郁青的心咚咚乱跳,人也完全呆住了。
润生始终没放开他的手。看着郁青手上被自己抓出来的血痕,他皱了皱眉:破皮了。
郁青这才醒过来神来。他深呼吸了几下,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嚎啕。
润生不耐烦地啧了啧:别哭了,舔舔就好了,一点儿血。
郁青的鼻涕眼泪淌了满脸。他想说不是血的问题,可是张开嘴却只是一连串打了几个哭嗝。
润生烦恼地看着他:不要哭了!
二胖和麻杆儿也围过来,一面拍着豆豆,一面不知所措:这是怎么了啊?
润生言简意赅:鲍亮不是个好东西,往后别上那个旱厕方便了。
郁青抽抽嗒嗒。润生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拉过他的胳膊,吸了一口:你看,不出血了。
伤口上的血果然没了。郁青瞪着那儿看了一会儿,血又涌出来了些。他委屈道:还有。
润生只好又吸了一口:没了,舔舔就好了。
郁青吸了吸鼻子,自己吮了吮伤口。疼倒是不太疼了,可他就是想哭。
几个孩子正安慰着他,麻杆儿忽然捅了捅二毛:鲍亮。
孩子们齐刷刷把头扭过去。鲍亮背着光,捂着耳朵,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进了楼。
麻杆儿和二胖不明所以。二胖困惑道:你说他扑你和郁青,可是他想干啥呢?
麻杆儿反应很快:难道想绑票?
润生没说话,只是轻轻摸了摸郁青后脑勺上的大包。
郁青也不知道鲍亮想干啥,不过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鲍亮不是个好人。
这件事让他心里有了片小小的阴影,就像听说他姐姐被人从自行车上拖下去时出现的阴影一样。
周蕙后来下班回家,郁青把这个事和妈妈说了。周蕙脸色很快就变了。她连衣服都没换,直接下楼去了。
郁青不知道她去干什么。只知道她上来时,用一种少见的严肃口吻和郁青说:以后如果再见到那个姓鲍的,就绕开走。
郁青小声道:绕不过怎么办啊?
周蕙摸了摸他:反正不许他碰你,知道不?背心裤衩盖着的地方,都是不能随便给大人碰的。
郁青点点头:不给大人碰。
周蕙摸摸他的卷毛,叹了口气:我去和他们几家也说一声吧。
郁青提醒道:二毛妈妈好像不在。
周蕙温声道:没事儿,我给他妈妈打个电话。
郁青不知道她都和人家说了什么,反正没过多久,院子里就再也见不到鲍亮了。
鲍亮的事让郁青害怕了好一阵子。他后来很长时间都不敢去那个旱厕方便,就像他姐再也不敢骑自行车走夜路了一样。
四年级的那个暑假相比于郁青从前的暑假其实是有些乏味的。润生扭了脚,加上那年江边儿淹死了几个孩子,所以周蕙不许他们去游泳了。又因为当年周蕙事情多,郁青也没能去姨妈家玩儿。
另有一件令人伤感的事。郁青的大哥毕业,原本可以直接进入176厂工作,但老师建议他深造,他自己也想换个环境看看,于是收拾行李,带着介绍信去了燕京。周蕙当面没有说什么,背地里其实很难过。
丁郁桓不是周蕙亲生的孩子,他是丁康战友的遗孤。丁家收养他时,郁桓已经是个大孩子了。这么多年他虽然喊周蕙妈妈,也从不让家人操心,但总是隐隐和家人隔了一层。
作为是家里最年长的男孩,按照那个年代传统的想法,郁桓毕业之后该是家里的顶梁柱了。
周蕙和李淑敏聊天,都觉得他其实心里并不情愿。这倒也没法责备,因为外头天高地广,他又正值青春年少。理想需要轻盈,而责任是太重的东西。
随他去吧。周蕙叹了口气,不然往后埋怨起我们,再大的亲情也没了。
李淑敏捶着腿骂道:小白眼儿狼。
周蕙摇头:妈,别那么说,孩子有孩子的想法。再说郁桓这么多年,一直是很懂事的。
李淑敏骂完了又愁:176厂,多少大学生挤破脑袋进不来,这是一辈子的金饭碗。他倒好,说不要就不要了。罢了,不要就不要,我还愁二丫和豆豆将来没去处呢。
周蕙把一本厚书拿了起来:他往后是研究生,哪里愁没地方去呢。您别想那么多,儿孙自有儿孙福。
李淑敏又道:说起来,最近咱得看着点儿豆豆。电厂街区最近有流氓打死了小孩子。哦呦,你没见到,家里人在派出所哭得那个惨。
周蕙也愁,说豆豆怎么回事,老是不长个儿,眼瞅着要上五年级了。别个都是大小伙子了,他还跟个娃娃一样。真怕给人家欺负了去。
郁青在隔壁房间听到了,撅撅嘴,蹑手蹑脚地出门找润生去了。
许多年之后郁青想起这个暑假,觉得他们大概就是在那时候开始慢慢长大的。
二胖不再那么嘻嘻哈哈没心没肺,思考的时候变多了,麻杆儿开始为学习烦恼,大哥离开了家,姐姐似乎有了心事。
而他盼着能快快长高,和润生一起。
第11章
天气在不知不觉间转凉,润生的脚完全好了,几个孩子也一起升入了五年级。
麻杆儿羡慕郁青的自行车,也缠着他爹想要一辆。自行车是大件儿,买车不光要有钱,还得要有票。且因为是那时候的贵重东西,就算买到手里,要是停放的时候不小心,也很容易丢。最后他爹老何取了个折中的法子——自行车虽是弄来了,可外观看着简直像是刚出土的文物。
麻杆儿不太开心,但一辆破车总比没有要好。钣金车间的张师傅和老何家住邻居,实在看不过去,出手帮麻杆儿修了修。176厂的高级技工,技术当然非同凡响。麻杆儿的车虽然还是破,可用现在的话讲,破得非常硬核——重要承重点全部经过了加固,轮胎换了加厚加宽的,后座上驮五百斤大米都没有问题。
几个小伙伴为了安慰麻杆儿,也各自贡献了不少“配件”。郁青把家里的一大堆红色塑料胶带拿出来,给麻杆儿的车从里到外紧紧缠了一圈儿;二胖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了一只苹果大的车灯,用铁丝绑在了自行车尾部——那玩意儿安上大号电池,夜里简直和手电筒一样亮;润生则送了麻杆儿一个奇怪的电池小盒。盒子被镶在了车把手中间,铁片连着刹车,只要一捏车把就会发出刺耳的尖叫,满院子都能听见。
麻杆儿骑着这辆谁也没见过的朋克自行车,驮着二胖招摇过市,在开学第一天就收获了无数艳羡或者说惊呆的目光,彻底盖过了郁青的风头,从此成了红苑小学的一道奇景。
几个孩子每天骑自行车上学,也就不能像从前那样抄近走小路了——小路坑洼,颠得人屁股生疼。大路虽远了点儿,总归是稳妥的。他们混在早上大人们上班的自行车流里,自觉也算是小大人了。
学校里有车骑的学生不止他们几个,一来二去,大家就都熟了。人一熟就会聚堆儿,关系好不好都能时常说上几句话。加上能走自行车的大路就那么几条,一帮人乌央乌央地骑车,总有些路是同行的。
郁青他们和其他人一起走,不免被带着发现了新大陆——比如隐藏在学校附近的那些游戏厅,台球室之类的地方。
丁香大院儿附近是没有这些的,所以几个孩子都觉得挺新奇。有段时间,那里成了他们放学后常去的地方。
二胖和麻杆儿痴迷游戏机,二毛呢,二毛迷上了隔壁的台球案子。
打台球往往是两个人一起。郁青要是不陪他,二毛就得和台球馆的陪打一块儿打了。因为是新手,一局下来,他甚至都打不上几杆,所以每次都要把郁青拖过去陪他。
郁青好像天生很难对什么东西上瘾。台球是很好玩儿,他玩儿起来开心,可不玩儿也不会多么惦记。润生在这点上和他完全不同。甚至郁青觉得,二毛沉迷台球和二胖他们痴迷打游戏也不一样——他纯粹是出于一种死倔,一种非要把这玩意儿弄透了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