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枕大被/应长好(7)
小美人的妈妈开心地一笑,摸了摸她的头发,示意她说,才听小女孩抓着妈妈的衣服,小声害羞地回答:“Azura……”,是个马来名字。
文寿冲她笑,向她伸出双手:“我叫你祖拉,好不好?祖拉,让我抱一抱你,好不好?”
阿祖拉冲他眨了眨眼,身子往妈妈的怀里缩成一团,显然是不想给他抱。
陶太太抱着她摇了摇,也笑:“她有些害羞,总是这样。”
文寿不在意,只点点头,称赞道:“太太真幸运,这孩子很可爱。”
说话间,关鸿名那边和房东相谈甚欢,条约谈妥,已然是要答应住进来了。
“那就不多打扰了,晚上再见。”关鸿名说罢,站起身,理了理衣服,朝文寿使了个眼色,预备要走了。
谁知他一站起来,阿祖拉就从母亲怀里扭过了头,向他伸出小手,哦哦呀呀地叫了起来。陶太太顺着祖拉的意思,朝关鸿名走去,祖拉探出身,用手要去摸关鸿名的下巴。关鸿名不知所云,匆匆回想:今早刚剃了胡子,应该不扎手。便坦然地让她摸。
房东在一旁拍了拍关鸿名的肩膀,觉得自己这个房客招得很值当:“关先生,我女儿看来是很喜欢你啊!”
关鸿名讪讪地笑,实在不知自己哪里讨小孩子喜欢。
倒是文寿站在一边,心里有些嘀咕:“这孩子方才还不让我抱,现在倒是不害羞了”,嘀咕完这一句,文寿又有些好笑:“活见鬼,怎么谁都喜欢我大哥?三岁看老……我得防她个十四五年不成?”
——
忙忙碌碌了一个下午,兄弟二人总算是搬进了陶氏夫妇的楼房中。好在只是二楼,搬家工作并不如何辛苦。
且忙完后,房东为了表示热烈欢迎,邀请他们到家中来共进晚饭。二人求之不得,当即收拾收拾便去了。
陶太太忙于厨房,又见关鸿名与陶先生正在谈话,只好将祖拉放到了闲着没事坐在餐桌边看杂志的文寿腿上:“文先生,麻烦你了!”
文寿这才回过神,用手环住了祖拉,将她翻了个面,脸朝着自个儿。祖拉显然对这个位置不太满意,挣扎着想要落去地上。
文寿不让她落:“地上凉,”说罢,他伸出手摸了摸祖拉的脸,用手指摩了摩,觉得这仿佛凉豆腐似的触感相当奇异而舒适:“当心冻坏了你的漂亮脸蛋!”
祖拉朝他噘起了嘴,倒真是不扭动了。
文寿看着她的小模小样儿,从前还对她有些偏见,此刻心里忽然就愉悦了起来:“原来小孩子是这么有趣的吗?”他想起西方油画中撅着屁股,带着小翅膀的天使来:这些天使的脸蛋,想来也是嫩豆腐似的,若要是生气,难不成也对上帝噘嘴吗?
这么一想,文寿当即就喜爱祖拉到了极点,将她牢牢地箍在臂弯里,往她的厚厚棉质小夹袄上深吸了一口气:“Azura!”
阿祖拉不想跟他亲亲热热,她呀地一声,用手拍了拍文寿的脸。文寿望着她,心里想:“小孩子真好!往后,我也要和大哥……”思及至此,他又陷入了两难:大哥生不出来呀?万一去领养,养不到如同祖拉这么可爱的,岂不是白忙活一场吗?
陶太太忙不迭地将饭菜悉数地端上了桌,看这菜式酱料,仿佛是一桌马来菜。文寿和阿祖拉双双停止争斗,看向了桌上冒着腾腾热气的碟子。倒是关鸿名和陶先生,仍旧不为所动,皱着眉头俨然在共商国是。
文寿将阿祖拉单手抱住了,逗她道:“你刚才想让谁抱?把他叫来!叫他一声!喊他吃饭!”
阿祖拉的脑袋立即望向关鸿名,却像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文寿接着笑:“祖拉,我教你,关——哥——哥——”
祖拉将手指放在嘴里,眨了眨眼睛,思虑良久,最后冲着关鸿名,喊出了一声:“宽、宽——”
这么大声一叫,陶先生抬起眼笑了一声:“关先生,在叫你呢!”
关鸿名随即也侧过了头,他向饭桌上一瞧,脑子里当时就有些发愣。陶家餐厅上悬的吊灯打开着,射下的灯光暖而明朗。文寿坐在灯下,微微向前倾着身子,眼睛看着关鸿名,偏着头微笑。他的轮廓在灯下显得鲜明起来,使他看起来成熟而温和。他的怀里抱着祖拉,祖拉张着嘴,嘴角还有些口水,朝他伸出了小手。
这场景像是一张生动的画,唤醒了关鸿名一些朦胧的、对于家庭久违的向往之情。
他的脑子里闪过遥远的几位小姐的脸,走马灯似的变换起来。但这些面孔却始终模模糊糊地揉在一起,看不清详细,到最后,竟然凝结成了面前这位朝他微笑着的文寿——关鸿名一惊,怎么会是文寿?
祖拉看关鸿名不动弹,依旧宽、宽地喊着,文寿笑了起来:“大哥,你来呀,你来抱抱她!”
关鸿名晃过了神,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迈步走了过去,从文寿的手里接过一个兴奋洋溢的祖拉:“小心些。”
由于他是长子,后面又有文寿,故而他对于抱孩子这事是有经验的,调整了姿势后,关鸿名刚站在文寿身边,就听文寿抬头道:“大哥,小孩子真有意思!”
关鸿名望着祖拉,心里还疑惑着,好端端的,怎么脑子里会冒出弟弟来?因此他只支吾着,喃喃道了声是。
他不知为何,此刻心中仿佛骤然被谁给攥住了,这心绪奇特之极,关鸿名此生是头一回生出这样的无可奈何、却又按捺不住的感受。这手越攥越紧,越攥越用力,将关鸿名禁锢在了原地,甚至让他毫无来由地皱着眉头,不敢去看文寿的眼睛。
关鸿名抱着祖拉,拉开座位坐下后,闷头想了想,好久才想出缘由来:天天跟着文寿,什么小姐太太都没有见过,倒也是只能想到他了。他心里有些好笑:他和文寿怎么成家?兄弟两个当一辈子老光棍吗?
然而文寿对于大哥内心极其罕见的柔肠百转并不知情,在一旁吃得快活得要命,一边往关鸿名碗里夹菜,一边称赞道:“陶太太,好手艺,下次也教教我!”
二人吃完晚饭,纵使祖拉再三挽留,也还是上楼去,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这房子在文寿看来相当不错,坐北朝南,意味着白日里不须开灯,自有阳光射进来,就会显得室内窗明几净,桌上铺的白红相间的桌布,要是放个面包篮在上头,就很有几分美式风情。美中不足,就是这房子恰好有两件卧室,文寿和关鸿名的房间相邻。他满以为自己能跟大哥接着同床共枕。
关鸿名对这个房子也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我原以为家里就不错,现在看来简单些更好。”
文寿洗完澡,坐在麂皮沙发上,打开一旁的昏黄落地灯,伸长了腿,惬意地长吁一口气:“大哥,好日子要来啦。”
这话若是让几日后的文寿自个儿再听见了,简直是要扇自己一巴掌。
何妈妈说大哥“照顾不好自己”,此言非虚。大少爷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知道什么家务琐事。且每日还要往银行谋生,确实也没什么功夫做。
文寿不日前惊奇地发现,大哥竟然不知道他的衣服是天天被何妈妈熨烫,才会如此平整。关大少爷以为这衣服放一晚上,褶皱就会自然消失。于是他去工作前,拿着西服愁眉苦脸地来找文寿,不知如何是好。文寿哭笑不得,赶紧找陶太太借了熨铁来,小心翼翼地帮大哥把衣服熨了。
从此以后,帮关鸿名熨衣服也成了文寿的每日功课。关鸿名偶尔见他熨得辛苦,主动地提出要来帮忙,文寿寻思自己还得做饭——指望大哥会做饭,不如指望祖拉爬上灶台去做饭——就将熨铁给了他。谁知还没多久,文寿就已然闻见了糊味。文寿抓着锅铲,神色慌张地跑过来察看,开口只问:“大哥,烫到你没有?”
关鸿名倒是没有大碍,只是这衣服死相难看,已被烫成了面窝。文寿看着这衣服,很是心痛,算道:“大哥,三百大洋,一下没了二百。”
关鸿名自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预备将这衣服团起来丢掉:“也就三百罢了……”
文寿拦住了他,将衣服拿过来,叹气道:“大哥,你又忘了吗?这不是在家里,不能大手大脚的。”
关鸿名一愣,倒确实是警醒了。他觉得自己被弟弟教训了,并且教训得有理有据,不由得微微低下头:“那么……怎么办呢?”
文寿头一次听大哥以如此妥协的语气讲话,心里有些惊奇。他看着这团烂衣服,倒也没什么主意,后来干脆将它剪碎了,制作成了昂贵的抹布和拖把。
照顾关鸿名这件事情,文寿可称是痛并快乐着。他想:除了何妈妈,全天下独我一人知道,大哥做生意伶俐,在家却笨拙到了极点。这种奇妙的感情支撑着文寿任劳任怨地帮关鸿名打点上下,似乎他多做一些,也就多靠近关鸿名一些。
他也是头一次这么照顾人,要学的太多,幸而文寿还未开学,以此便有时间就要去找陶太太问东问西。请教得多了,陶太太也会情不自禁地感叹:“你比我这个做太太的还要忙呢!”
文寿一笑,急急忙忙地又要回去:“陶太太,衣服泡久了,我得走了。”
要说关鸿名唯一在何处派得上用场,无非是文寿和关鸿名一同去购物时,他能迅疾地心算出账目,再给出划算的建议来。加之身强体壮,很能一口气多搬运些东西回去。
文寿对于大哥的这个长处是很欣喜的——他自个儿算术不行,一塌糊涂;力气不足,举轻若重。二人合起来,算是取长补短了。
是日,两人强强联手,在当地一间不小的百货中晃荡。
“大哥,这么些个西蓝花,吃到猴年马月去了?”文寿看着篮中的东西,不禁与关鸿名商议起来。
“你做的好吃,我吃得快,不久的。”关鸿名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文寿不由得一笑,拿肩膀撞了一下大哥:“我都快成老妈子了!”
谈笑间,文寿忽听身后传来一低沉笑声,喊他道:“文寿?”
他一扭头,见到身后此人面孔,面上挂着灿烂微笑,心里大叫一声不好:“啊,雷蒙。”他上前和此人亲密拥抱了,便后退一步介绍道:“这是我大哥。关鸿名。”
接着对大哥开口,用的是中国话:“大哥,我大学里的同学,三……大哥就叫他雷蒙吧,他听不懂,没事儿。”
雷蒙何许人也,该名人士学名三条雷蒙,顾名思义,是个美日串种。
他是文寿大学的同班同学,户籍乃是美国人氏,家底殷实,正了八经的洋公子。此人与文寿一般高,只是更匀称些。这脸看起来完全是个洋人脸,鼻梁高耸,眼窝深邃,眼睛里一汪碧水,但这肤色略呈麦色,头发不黄不黑,显出了一些亚洲特色。
文寿怕他,也不是没有缘由。此人算是文寿的损友,个性乖张,语不惊人死不休,文寿怕他脑子缺筋,往外瞎抖落。
“啊,关先生,幸会。”雷蒙率先向关鸿名伸出了手。他耳听关鸿名久矣,毕竟文寿时不时地就要提起他在国内还有位“英俊潇洒、十全十美”的大哥。关鸿名将手握了过去,一开口也是一嘴流利洋文:“舍弟承蒙关照了。”
雷蒙盯着他看,平心而论,觉得这位大哥虽然英俊,然而面貌严肃,没有自己来得风流倜傥。
他松了手,朝着文寿:“你这次回来得这么早,我以为得等到二月。”
文寿随口道:“我家里有事儿,回不回还得跟你报备一声?”说罢便拿起一盒牛奶:“哎,大哥,是不是喜欢喝这个牌子?”
然而关鸿名打完招呼后就被后排的牛肉吸引了注意力,没有搭理他。
雷蒙听了这个语气高昂,内容欠揍的洋文,感到一阵熟悉:文寿回趟国,一点儿没变。他于是笑起来:“既然时间这么好,不如圣诞来我家里开个派对如何?”
文寿嫌他挡了牛奶架,把他拨拉开:“一边儿呆着,我没空跟你玩!”
雷蒙习惯性地话赶话,回了他一句:“小光棍,回去玩你自己吗?”话刚出口,文寿立马回头看了一眼关鸿名——还好,大哥在挑牛肉,没听见。
文寿反手就往雷蒙的脑袋扇了一巴掌,小声道:“去你妈的,我大哥在,瞎说什么?!”
雷蒙捂着脑袋,十分惊讶:“兄弟间还在乎这个?虚伪!”
文寿俨然就要再扇一下上去,关鸿名一抬头,正好看见了:“文寿,别胡闹。”
雷蒙见状,立刻跑到关鸿名身边:“关先生,我要诉苦,他总打我!”
关鸿名看着这个比自己还略高一些的男性,愁眉苦脸的朝自己捂着脑袋,一时语塞:“文寿,说话就好好说……”
雷蒙登时挺直了腰杆,疾言厉色道:“听你哥哥的话!——关先生,是这样,我想邀请你们两兄弟圣诞节来我家做客。”
关鸿名一听,思索一会儿,倒也觉得没什么问题:“当然可以,”他看向文寿,拿中国话问道:“有什么好打他的?”
文寿还没开腔,脸都绿了:大哥竟然同意了。他以为大哥一定不会对什么派对有兴致!他还策划着和大哥圣诞节看看百老汇,逛逛街,约个会,顺道表白心计的!
文寿头都大了:妈的,三条雷蒙这个瘟神……文寿走过去,一把勾住雷蒙的脖子,用力地压了下来,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既然大哥说了,三条先生,那就麻烦你了。”
雷蒙对这个压迫毫不在意,露出了得逞的微笑:“没关系!你上次去过我家,你该记得的,还是那里,晚上八点,穿好看一些,人不少呢!”
雷蒙将他的手从自己身上解开,定睛一看文寿的表情,立刻脚底抹油:“两位逛得开心,那么我就先走了。”说罢,他还使了很大力气,硬和文寿亲热地抱了一下,又招手道:“关先生,再见,圣诞见。”
待他走了,关鸿名才侧过脸看文寿,有些好奇:“文寿?”
文寿微微低着头,表情纠结:“大哥,你怎么就、怎么答应他了?”
谁知这话一问,关鸿名解释得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起来:“你最近,照顾、这个……忙得厉害,太过劳累了,我看你和他关系不错,又想着怕你顾忌我,所以我……”他赧了半天,话没说完,便强硬地岔开了:“这个牛肉看起来是挺好吃的,买一些好了。”
文寿万没想到会听到这番话,抬起脸看着关鸿名,颇想当即搂住他的腰,把他拉进怀里来抱一抱:大哥在他看来实在是温柔,他有再多理由,也不忍心责备了。文寿于是打起笑来:“好,买吧,回家做了吃。”
第十三章
圣诞这日晚上,文寿挑了件不太起眼的深色灯芯绒西装给大哥套上了。他心想:可别再让谁看上大哥,我可受不了这一出了。
他自个儿穿了件米色的西服,系完了自己的领带,回过身又要去系大哥的。二人打点行装完毕,徒步走到了三条家的豪宅面前时,已然是八点半了。
关鸿名抬头打量了这个房子,对文寿一边感叹一边笑道:“天下的富贵人家都一样,咱们所谓美式风情,也就是没钱的风情。”
文寿也笑:“这是他的房子,也就他个败家玩意儿,搞得无人不晓,他老爹的在旧金山,比这收敛得多。”
进了门,更知三条家富丽,两弧长梯环抱大厅,铺了红毯下来,顶上吊灯由于反射光线太足,看不清是什么形状了。大厅中央立着棵圣诞树,顶上挂的星金光熠熠,似乎是个真金。
宴会才刚开不久,约有十七八个年轻男女,人声嘈嘈,各自聚拢成小团,端着酒杯,或站或坐地聊天儿。
雷蒙作为东家,倒是不知为何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见了来人,很高兴地站起来:“终于来了!”说罢走上前拥抱了关家兄弟二人。有一团年轻女人此时也见了文寿,很是高兴地围过来:“文!你竟然也来了!”说罢不管三七二十一,竟要把文寿拖走了。文寿为难地看着大哥,被牵了过去,只好匆忙交代道:“大哥,你先……”
关鸿名在一边眨巴着眼睛,转头问雷蒙道:“他这么受欢迎吗?”
雷蒙偏过头耸了耸肩:“从来如此。”他将关鸿名引到沙发上:“坐!那么我陪陪你好了。”
关鸿名没什么所谓,这派对他不关心,只要文寿玩得开心愉快就行了。
雷蒙给他开了一瓶白兰地,倒在八棱玻璃杯里,映出了诱人光泽:“中国人喝这个酒吗?”
关鸿名接了过来,摇头道:“少,中国人爱喝白酒。粮食做的。”他抿了一口,觉得这酒香是香,但是非常烧喉:“辣。”
“辣?”雷蒙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我不觉得。”他喝得大口,仿佛是在炫耀酒力。简单的寒暄后,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关先生,我听文寿说,你们的爸爸娶了很多老婆?”雷蒙睁大了眼睛,似乎是充满了好奇与向往:“中国可以一夫多妻吗?”
关鸿名低头一笑,继续啜饮:“这是规矩,但不是好事。”
雷蒙听了关鸿名的意见,觉得很新鲜:他以为关鸿名的想法也如外表看起来的一般传统持重,是个“老中国”。
“那么,关先生,我问你,你以后想要娶很多老婆吗?”
关鸿名摇了摇头,觉得这个白兰地把喉咙给打开了:“不,不。女人如猛兽。”
雷蒙仰头大笑了起来,意外于这个论调:“你真有意思!女人如猛兽?”雷蒙想自己万花丛中过,还没被猛兽咬得七零八落:“是你不懂她们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