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基情实录(12)

　　落地后还要转大巴，西北天黑得晚，透过车窗，他目睹了一场降临在辽阔平原上的日落，失去建筑遮挡的穹顶高悬于大地上方，缀在空中的夕阳像一只焦黄澄莹的眼睛，温和目光沾染层云，散落在平直公路的尽头，它昏昏欲睡着，大地做的眼帘低垂，逐渐遮住它的视线，于是暮色四合。
　　视野随着大巴的行程走走停停，贺霭举起相机记录下这一切，直到窗外的阳光黯淡至无迹可寻。车厢里导游正在介绍西海镇这座原子城的历史，前排的男人上车后便入定般静坐着，此时座椅上那颗板寸头忽然动了动，座椅与车壁夹缝间露着一角反光的玻璃，映出他悄悄抹了抹眼睛。
　　手机震了两声，是K.L，问他到西宁没有。
　　贺霭戴好耳机，仰倒在靠背上，盯着头顶的送风口，“我刚到，现在坐车去西海。你到酒店了吗？今晚吃什么？”
　　蓝庭取出行李里的洗漱包，把压在底下的衣服拿出来，“我也刚到酒店，等等和朋友一起去外面吃本帮菜。”
　　“朋友也住酒店？”贺霭收回漫不经心的视线，翻看起没来得及看过的K.L的qq资料，“网友吗？”
　　蓝庭想了想：“是的吧，之前只在网上聊过，这应该是第一次见面。”
　　“这样啊。”贺霭应和着，“那也一起去迪士尼？”
　　K.L的昵称叫大雾，他点进K.L的空间，访客数高得惊人，留言板里更是各种花式表白，涵盖火星文字符画多种形式，简直是非主流文艺复兴，贺霭艰涩地解读出几条：[H先生我刷了三遍，甜齁了，雾雾真神仙写文，比心～][太太下本写什么？][太太我超爱你der，明天见！]
　　“对呀。”蓝庭说着，听到外面有人敲门，“不说了，朋友在等我，我得走了。你照顾好自己哦。”
　　嘟的一声，贺霭第一次还未告别就被K.L提前挂掉电话。他深吸了口车内混浊的空气，一字一顿重重地敲屏幕：注意安全，玩得开心。
　　他继续向下挖掘，终于找到留言板风格诡异的成因，有一条留言是“ε丨硪萱伱、雾雾大大、⻊采⻊采不跑堂、康康我吧球回馥★”，K.L在底下回了句：[蛤蛤蛤蛤恏喔。]
　　贺霭盯住屏幕出神。K.L人气好像很高，写文，又是文学院的，大概是作家。
　　他根据仅有的线索上网搜H先生雾雾，搜索结果关联度不高，能和书挂上边的只有小黄文。
　　到站了，所有人陆续下车，贺霭走在最后，下车时人群已经围在车侧掀起的行李舱门下，刚才坐他前面的板寸头猫着腰，缩进局促的空间里，替大家把东西一一拖出来。贺霭走过去，伸手顶住舱门。
　　人渐渐散了，两人落到最后，只剩一个18寸的行李箱等待认领，那是贺霭的。板寸哥噔噔蹒跚着小步钻出来，站直后身量挺拔，借着路灯的光，贺霭瞥见他头皮上嵌着几道疤，眉目间有股痞气，模样看不出具体年龄，二十出头，或是三十好几，都有可能。
　　板寸哥看着他，“贺霭？”
　　贺霭用力将舱门合上，静夜里一声巨响，他拉起空地上的箱子，问道：“我们认识？”
　　“你从J市出发，预计8点到达民宿，学生。”寸头哥睨了眼他箱子上的托运标签，勾起唇角，“这些你在八仙过海里说过。我是群主叶戈，不占你便宜，叫我小叶哥就行。”
　　八仙过海是他们车队的群名，总共八个人。
　　贺霭说：“群主好。不拿行李走吗？”
　　“你有点叛逆啊。”叶戈眼睛眯了眯，“行李我早寄到民宿了，走吧。”
　　看着粗野，倒是个热心肠。贺霭拎起箱子，两人一起往民宿方向走，道路两旁大都是两三层高的红顶小楼，不时见到一些红色宣传口号，路上很安静，只有旷野的风声，万向轮滚过水泥地面的隆隆声在街上回响。
　　“放假来旅游？”叶戈掏了包烟，递到嘴边才想起要征询贺霭的意见，夹烟的手扬了扬。
　　“介意。”贺霭道，对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没有顾虑，便坦诚托出，“我来找人，一个躲着我的人。”
　　来骑行的说要找人，听着难免觉得奇怪，叶戈却半分异色都没，平静地把烟塞回外套口袋里，“巧了，我也找人。不过这是长期目标，短期目标是办摄影展。”
　　“你不着急。”贺霭说。
　　“一旦明白人为什么走，也许不去找才算温柔。”叶戈插着口袋往前走，“但真不找，我放不过自己。这是个折中办法。”
　　贺霭冷不防问：“为什么？”
　　叶戈莫名其妙接：“什么为什么？”
　　贺霭发现他们俩就像电视遥控器开空调那样搭不上线，没有半分默契可言，不像他和K.L，偶尔静默，能听到耳机里对方同频率的呼吸声。但他和叶戈并不是不能交谈。
　　“为什么走。”
　　“这人对你好吗？”叶戈加快了脚步。
　　“好。”贺霭跟上去。
　　民宿到了，门内的灯投在台阶瓷片上，模糊的一团白光，叶戈停在阶梯下面，拍了拍贺霭的肩。
　　“就是因为这个。”
　　说完，他撩起透明门帘，两步跨进了门内。
　　贺霭把行李箱拖进大堂时，叶戈不知跑去了哪儿。老板坐在前台看电视，他打了个招呼，拿身份证办了入住手续，正准备掏手机交房卡押金，叶戈又从他身后冒了出来。
　　“你也看澜雾的书？”叶戈肩上扛了个大包，不避嫌地直视贺霭的手机屏幕，眼里闪着知音难觅的光点。
　　贺霭关掉搜索页，扫码付了押金，“谁？”
　　“澜雾，《爱上H先生》的作者。”叶戈怀疑地看着他，“听都没听过？你真是学生？”
　　书名听起来可以归入霸道总裁爱上我的同类项，以貌取人的话，叶戈不像看书的人，更别提看这种玛丽苏小说。贺霭收敛困惑的表情：“你再说一遍。”
　　叶戈将自己的手机亮到他面前：“澜雾。”
　　贺霭看到这是一个两百多人的Q群，群名叫雾会一场，挂着管理员头衔的“大雾”，和K.L的头像完美契合。
　　群里正热火朝天地讨论着。
　　[雾雾明天可以要to签吗？]
　　[我也想要，可惜不在上海1551。]
　　[墟里烟太太和喵甜太太新微博都说雾雾是男孩子！！还很好看！！！我好想康康啊！！！！]
　　[是咩是咩，我火速围观。]
　　贺霭从手机后侧出脸，乌黑的眉毛扬起来，笑着说：“叶戈，拉我进群。”
　　蓝庭晚饭吃了将近三小时，期间手机都没机会摸起来瞧上一眼。虽然他早已提前说过自己性别男，但这记预防针效果不佳，出门后双方都受到了不小惊吓。好在尴尬只是暂时，很快大家又像网上一样聊开了，一顿饭吃得非常欢乐。
　　蓝庭回到房间，坐在更衣凳上拨开鞋带，边看手机有没有错过什么消息，然而贺霭整个晚上都没找他，他发了句在干嘛呀，聚精会神到没注意穿反了拖鞋，发完，他恍然记起各位同僚的劝告，让他明天最好戴口罩。
　　他是打算戴口罩的，他还在上学，万一被同学认出来等同于公开处刑。他在这方面还算谨慎，更主要是脸皮薄。
　　蓝庭正要找行李箱，贺霭的申请就过来了。屏幕上照出他不和谐的鞋尖，他才意识到自己滑稽地穿反了，难怪哪里不太对劲。
　　不过好像有更不对劲的。
　　贺霭发来的是视频申请？

第17章 404NotFound 14
　　乐声响过两小节，不住敲打着蓝庭脆弱的神经，他视线落在闪烁的绿红键上，大脑原地宕机，连个像样的对策都拿不出来。
　　还是贺霭见他久久不接，摁断了视频申请，没过几秒，发了条文字信息过来：[哥还在忙吗？有空敲我，有东西给你看。]
　　新消息震了震蓝庭的手心，惊得他险些手滑，总算回过神来。之前他从未试想过贺霭会打视频，穿帮了怎么办？直截了当地以不方便为由拒接，还是赶快洗个澡收拾妥当，不露脸就好。
　　他用行动给出答案，先让苏忆笙替他发条定位在学校的朋友圈，然后抓起衣服跑进了浴室。
　　愈夜，温度下降得愈加厉害，贺霭下半边脸藏在冲锋衣领后，坐在临时搬来的塑胶凳上研读《爱上H先生》，指骨暴露于衣袖外的部分被西风刮得生冷。
　　K.L终于回复了，简短的一条：[忙完了。是什么东西？]
　　贺霭从凳子上跳下来。他不熟悉网恋流程，但世俗的感情深化大多是循序渐进的过程，直接邀请视频稍显激进，毕竟他们连真实姓名和照片都未曾交换。他还是保守地申请了语音通话，这次K.L很快就通过了。
　　“哥在忙什么呢？今晚玩得开心吗？”
　　已经做好视频准备，贺霭却没按预想那样行动，蓝庭不免有些如履薄冰，“嗯，聊得很开心，所以这个时间才吃完饭回来，又洗了个澡，让小霭久等了。你在青海还习惯吗？”
　　“哦。”贺霭轻轻呵出一团热雾，迅疾消散在风中。他四下里来回踱步，驱逐身上的寒意，“难怪没空理我。哥哥是作家吗？人气很高吧，空间里那么多留言，还有粉丝专程跑去签售会见你。”
　　蓝庭怔了怔，没料到贺霭会绕过他的问题，反而先提了这个。他有两个QQ，一个加了同学校友，担心系统推荐联系人的功能出卖自己，于是只能用工作账号添加贺霭。他猜想到贺霭会发现他的写手马甲，但也没预备藏掖解释的说辞，他更在乎的是，这证明贺霭对K.L足够好奇。
　　然而现在一听，贺霭的语气不像好奇，反而接近埋怨，或者说，吃醋。
　　“算是吧，前几个月刚写完一本书，还有点热度。”蓝庭试探地问，“小霭是不是生气了？”
　　贺霭倚在墙后躲风，目视小镇里光点一盏盏熄灭，风在低矮的城镇上方喧嚣，驰骋向广阔的平野，心声就像涤荡了莫须有的桎梏，轻而易举吐露出最原始的感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