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解忧大师(69)
继罕闻言,仿佛触电一般缩回手。他的手本来已经碰到绍原身上被血沾湿的皮毛了,湿冷僵硬,没有一点活气。
荒亘轻声道:“绍原,本来叫劭塬,女娲练化他时给他起这个名,意为源自大地的功德与美好。劭塬其兽,世上仅此一只,有似狼似狗的兽身,本应顺利成型直接升为三界之外的神明。可他当年成型前遭受天帝须臾的数道重刑,伤还没养好,就又为了保下你的一丝魂魄而用尽了几乎全部的神力,沦为寻常兽类。他为了等你,誓死不入轮回,活生生又用功德把自己修成了三界之外的存在。”
老君唏嘘道:“绍先生与万物结善千千万万年,大概就是在等着这一天。他说自从救起继罕的那天起,做的一切事见的一切人都是为了等继罕苏醒,原来是这个意思。”
继罕一直都没说话。他看着倒在碎石血泊里的小兽,竟然感到如是虚幻。他甚至觉得那不是绍原,而是哈哈。
——如果真是哈哈,该有多好。哈哈也是他很爱的家伙,可是他更爱绍原。除了绍原,他不能更爱任何人、任何东西了。
兽眼缓缓闭阖,大地陡然震动,仿佛要将世间的一切都分崩离析掉。继罕却突然开口,问道:“现在,他死透了,执念也走了?”
荒亘说:“是。”
纪晗走近一步,眼神平静无波:“那么,我可以带他走了?”
荒亘问:“你要带这具尸体去哪?大地功德陨殁,龙脉也要重塑了,把他葬在这龙脉下吧。”
继罕却仿佛没有听见,他走上前去把那头小兽抱在了怀里。
人走了,血还没彻底凝固,粘稠湿滑地流了他一手,顺着指缝淅淅沥沥地淌到地上。
继罕转身的那一瞬,众位仙家仿佛看见他眼眶猩红。
一念可创世、转念可灭世的荒前始神,眉眼低垂,失落得如同一个没了家的孩子。
继罕走了几步,又顿下脚步。风干了他脸颊上的两滴泪,他平静而冷酷地说道:“荒亘。”
荒亘心头一颤。
继罕一字一字认真道:“你且记着。我继罕,是救世神,不该生出灭世心。但天地负我,我永不再踏入三界。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哪怕三界毁灭,万物涂炭,不要再来找我。”
“因为我,再不会相帮。”
龙脉轰隆,分崩离析的山体飞快并合,将蚩尤破碎的元神、众位神仙弥散的修为、和那融化于天地间的功德,悉数掩盖吞没。
结界消散,龙脉看上去只是人间一座寻常山。
山脚下有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影,是寻常人间界的短发,两鬓却垂下两道长长的头发,打着弯绕,被血污纠结住。男子身上的棉麻衫也尽是血污,怀里抱着一只死去的小兽,远看像是一只哈士奇幼犬,近看却又觉得曾是一只温顺灵气的小狼。
继罕走到山脚下,结界再往前一步就是人间。
他却突然回了个头,看向那蜿蜒巍峨的龙脉。
洪荒前他在此地路过,刑架上的劭塬奄奄一息,除却一张人脸之外,和现如今没什么区别。
兜兜转转,竟是又回来了。
他忍不住抬头看着苍天。
——有些人生来高贵,可很多东西,错了便是永远,千千万万年过去也无法消弭那些错误。
69.前世今生
“老板, 您多少吃一点吧。”凤凰小心翼翼地用筷子把从饭店买来的几道菜分别夹一点到纪晗的碗里。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 鬼黑黑与鬼白白、阿点与阿摇、卜达英与穆有归,纷纷给他致电,关心纪老板的精神状态。
纪晗没什么状态可言,他回来的时候语气如常, 表情也如常, 怀里抱着一只神似哈哈的死兽,交代给凤凰去后院埋掉。
甚至, 他自己都没多看一眼。然后他坐在了桌边, 张罗着要吃饭,说饿死了。
可是凤凰跑了好几家餐馆买了各种招牌菜摆上桌, 纪晗每样菜尝了那么一丝儿,就放下筷子,平静地说道:“菜烧得太差了。”
凤凰心虚,虚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直到纪晗抬头看着他说道:“但是你要适应,绍原死了,他不会再给我们烧菜了。”
凤凰一个字都不敢说,过了好半天,才一边小心翼翼地给纪晗夹菜一边说道:“老板,小鸟吃什么都行,您能适应就好了。”
纪晗闻言便再没吭声, 把每样菜又分别尝了一口, 终于放下筷子。
一声长叹, 他垂眸看着碗筷, 低声道:“我恐怕,适应不了了。”
“哈哈呢?”纪晗想起什么,又问道。
凤凰小声说:“在院子里晒太阳,刚您回来它远远看了一眼,就继续发呆打瞌睡了。它每天都那样,您知道的。幽虚境外发生什么事,如果您不说,它也没法得知。”
纪晗哦了一声,低头扒了几口无味的米饭,而后忽然道:“哈哈还活着。”
凤凰点头,“当然。”
纪晗却说:“我倒希望它死了。”
“死的是它,我会难过得要命,但总也好过死的是绍原。”纪晗看着满当当的饭碗,喃喃道:“绍原死了,我竟然突然觉得,荒前荒后,创世救世,前世今生,全都没了意义。你说,我一玉做的葫芦,原本不该有生命,却一直苟活到今天,又有什么意义呢?”
凤凰被纪晗吓傻了,吓得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来。纪晗却没在意,他扭过头透过窗外看向院子里昏昏欲睡的哈哈,忽然轻声道:“要不,我们搬个家吧?”
凤凰一个激灵,“老板!搬哪儿去?”
“都行。”纪晗犹豫了一下,说道:“三界外的地方数不胜数,我随便寻觅个看得过眼的地界画个结界,便和现在家里没什么两样。主要……我实在不想住在这里了。”
这里到处,都是那个男人的影子。
那家伙只住在这里不过数月,却仿佛把自己的影子刻进了他的脑海深处,让他闭目便能想起,每每想起,就是锥心刺骨的痛。
太痛了。纪晗想:何不让自己轻松一点呢?
凤凰沉默了许久,而后轻声道:“那,小鸟明天起每天出去找合适搬家的地方。但是老板你不要着急,搬家的事要慢慢规划,您后院那么多财产,总也不是一趟能搬完的。”
纪晗却摇头说道:“把那些钱财都化了吧,其实我一个人生活,无牵无挂的,要那么多钱也没什么用。”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凤凰却突然眼红了。它垂下眼收拾碗筷,有几滴晶莹的凤凰泪掉落碗中,被它匆匆以袖掩去。
纪晗恍若没有看见,只是交代道:“不急,你去物色物色地方。正好,我也清静一下。”
“好。”凤凰说,突然又想起来什么,低声道:“牛肉酱还剩下四五罐,您饿了就叫我,我煮点粥,您用牛肉酱拌着粥吃。”
纪晗想了半晌,轻声道:“不了吧。他就给我留下这么点东西,吃掉就浪费了。留着吧,起码是一个念想。”
凤凰没再吭声,怕自己啜泣的声音勾得纪晗更伤心,只能用尽全力忍住。
午饭后,纪晗说他要一个人静静,催促打发凤凰出去找新宅。凤凰却没想到,自己刚踏出幽虚境外,结界就在后面一瞬变换,它再一触手,就被冰冷地弹开。
纪晗平静无波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说道:“我给荒亘发了信息,让天界重新接纳你。你走吧,这幽虚境外是我与他的相爱之地,我搬不走的。但我也不想再被任何家伙打扰了,让我一个葫芦静静吧。”
纪晗打发了凤凰,花了一下午加一晚上的时间试图把破碎的葫芦粘起来。可他失败了,大多数破裂的碎片与玉渣都在龙脉深处埋葬,找不回,自然也无法再拼起一个完整的葫芦。
他仔细回忆葫芦里都有什么,却发现除了绍原送他的那些小玩意,他竟然一样别的东西都想不起来。
就连男人送他的那一尾赤金锦鲤都落入了龙脉,也不知道现在什么样,还有没有能耐瞪着眼睛鄙夷自己的主人。
纪晗长叹口气,看了看窗外的好日光,过了许久,仿佛终于召回一丝生气似的,走到了院外葫芦架下。
昔日里,他跟男人说过,如果有一天连赚钱都没有兴趣了,那就回到葫芦本体,无论白天黑夜地挂在这葫芦架下晒太阳。到时候,男人会在底下守着他,给他浇浇水、讲讲笑话。
纪老板的眼眶很红,蓄着许多点晶莹,仿佛漫天的星辰。他要很努力,才能忍住不让那些星辰掉落下来。
他看向角落里的哈哈。哈哈感受到他的注视,如常慢腾腾地从狗窝移到他眼前来,看他一眼,默默趴下了。
纪晗默默它的头,轻声道:“我想晒会太阳冷静一下,会给你及时添饭,你有别的需求再叫我。”
哈哈懒洋洋看他一眼,仿佛也没什么精神,哼唧了一声便趴在地上睡了。
自此,纪晗便幻化回河图玉葫芦本体,从早到晚地把自己挂在那葫芦架上。
他与那些寻常葫芦一样,享受阳光泽被和月光洗礼,食风饮露,渺小而平静。凤凰被隔在幽虚境外,三界那些爱吵吵闹闹的家伙们更是进不来,整个幽虚境外,就只有纪晗一只葫芦,和葫芦架下趴着的一只昏昏欲睡的狗。
每隔个三四天,这葫芦会勉强从昏昏沉沉的意识中苏醒过来,化回人形给哈哈添点食水。
绍原在时总是强迫他给哈哈吃生肉。现在绍原走了,纪晗又没耐心又没心情,哈哈只好又吃回了狗粮。
哈哈趴在葫芦架下,每天愁眉苦脸,委屈巴巴。起风的时候整个葫芦架上的葫芦都随着风微微颤抖,只有纪晗一动不动,这种时候哈哈就会扬起头,心疼而凄惨地呜噜呜噜叫,像是在诉说着什么劝自己老板。
但很多事,是劝不来的。
纪晗发现吊在这葫芦架上能让他忘却很多烦恼。他不再想着天界地府人间那些笔笔桩桩乱七八糟的破事,静下心来,不顾虑佣金,也不想着钱货两迄,只想好好地把自己放空。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几年,或许是几十年,就连哈哈都又长大了,告别成年痛,呈现出高大而潇洒的雄壮的美感。
纪晗好像已经很久都没从葫芦架上下去了,下面没什么他的朋友,他也懒得动弹。他日复一日地在葫芦架上发霉,仿佛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自己。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某天纪晗从大梦中醒来,寒风吹得他一个哆嗦,他差点从葫芦架上掉下来。
于是他便睁开眼看了看四周。幽虚境外的小院平静依旧,只是此刻深夜蓝空,格外静谧。他看了许久,忽然想起什么,低头一看,却发现本该趴在葫芦架底下的哈哈不见了踪影。
纪晗愣了下,说好的一直陪他到永远呢?那狗子呢?
不会是吃不了生活的苦,一气之下跑走了吧?
“哈哈?”他打破嗓子里沙哑的禁锢,一边轻声唤着哈哈的名字一边往屋里走。可是破天荒地,无论哪个房间都没有传来小家伙熟悉的喘息声。纪晗正要再喊一声,余光却忽然扫投在门口的月光——那么静,那么美,安安静静地投在大地上,仿佛承载着世间所有的美好。
猛然间,他心里竟抖过一阵颤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的那种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