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钟(3)
现在他明明没在做梦,却能清楚地看见那个傍晚,钟林杨的死那么真实,可真实的钟林杨却又活生生的,就在眼前。
“你不是怪物。”许可最终只能说出这么一句,“这个样子很适合你。”
“哇噻,”钟林杨细眯起眼,夸张叫道,“其实我也不是非要扮成女的,只是觉得这样跟你走在一起,会让你自在一点。”
“你被我弄得都快恐同了吧?”他又问,手搭在许可手背上,用力掐,掐出深深的印子。这是他初中就爱干的事,他爱留下自己的痕迹,许可从不反抗,也没有怨言。
“没有,”许可这回倒是急了,差点又站起来,“怎么会!”他觉得这人刚刚压根就没好好听自己说话。
“那就好。”钟林杨挪开手,轻轻敲了敲桌面,“今天撞见,正好告诉你我还活着,没有缺胳膊断腿,对你也没什么意见,当年你其实一点也没做错。我们就当老同学见上一面,你也不用天天活得那么纠结了,活着多好,不要总是想死。你妈也不想让你年纪轻轻就去见她。”
“什么意思?”许可蹙起眉头。
“你最近很想死吧?美工刀在手腕上划拉多少回了,和小时候一样,窝囊废。”
“你怎么知道?”
钟林杨吐了吐舌头,起身就走,酒吧里熙熙攘攘的,许可眼见着他出门,待到几秒之后自己开门,张望满街也没有那个短针织衫配百褶裙的身影。往东追还是往西赶,许可脑门一蒙选了后者,踩上滑板,他一路胡乱地看,“钟林杨!”这样大声吼着,“我**大爷的钟林杨,跑你麻痹啊跑,跑你妈!”
很快他就骂不出什么了,在北京待得久了,家乡骂人的话全都忘了个干净,他也清楚,自己那样问候家人的大吼大叫除了泄愤之外没有任何用处。就这样找过了好几个红绿灯路口,心里稍稍冷静了一点,许可觉得自己八成是选错了方向。在一棵银杏树下停下,他想掏出那支被自己捏扁的都宝抽上两口,一摸裤兜,却什么也没摸到。
他印象很深,自己把它放在了右边兜里,放的时候钟林杨在笑,“你还是很在乎我的嘛。”这话犹在耳边。
汗早就出了一身,如今被风吹得有点凉,许可把空空的右手翻过去,看向手背,哪里有什么挨掐的痕迹,那里和手心一样空空如也,均匀光滑得让人茫然生出恨意。
第六章
那么现在存在这样几个可能性:
第一,钟林杨还是个普通人,但是机缘巧合练就了神功,不但掐人不留痕,见一面还能看出谁想自杀,并且他点不着的都宝香烟恰巧不慎从许可裤兜滑落。
第二,钟林杨不是凡人,比如,他是个鬼。
第三,钟林杨连鬼都不是,是个幻觉,许可方才自己滑滑板跌倒,自己去了音乐酒吧,自己点了份草莓冰沙自己吃。并且他和自己吵架,因为他终于疯了。
许可并不承认这第三种可能,他觉得自己从没有过如此刻这般的清醒。至于第一种,他也不愿意去细想。太扯淡了,那是种打心眼里的排斥,就好比他自己已经有了答案,无论他答不答应,这答案都在那儿摆着,他排不出去,他只是不断地想——
钟林杨死了,这是真的,死了六年来找自己,这也是真的,然后又跑了,这简直真得不能再真了。
他现在要追。可是怎么追?人他都抓不住,还傻呵呵抓什么鬼?
许可头痛欲裂。他开始在街上大叫,也没什么内容,叫得人们纷纷侧目看他,就好像刚才那么短短一段时间,钟林杨在他旁边跟他有一搭没一搭扯皮的时候,路人也会这么瞧。
许可忽然灵机一动。
谁知道钟林杨现在是不是还在旁边呢?
对于鬼来说,想不让人看见还是挺容易的吧?
如果还在,既然还在,许可就坚信自己绝对能让那人现身。他准备赌上一把,为了钟林杨这当然值得。
这么想着许可就不乱喊了,他连板子也不想接着滑,走得很快,快得他自己都觉得癫狂。又路过那间便利店,卖他二锅头的大姐还在收银台当班。许可恍如隔世地推门进去,她用余光盯着他,许可在日用品区翻找,她踮脚悄悄盯他头顶,许可拿着折叠水果刀来结账,大姐的目光躲闪了。
“谢谢。”许可接过小票的时候,倒是挺温柔地说了这么一句。我看起来问题很大吗?他自问,却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按照之前偶尔的设想,许可认为自己倘若真走到了那一步,理想的自杀环境也不是教学楼厕所或者寝室之类的地方,那样会给别人造成心理阴影,大街公园等公共场合更加不行,他不想上社会新闻,至于常见的那种“于自家公寓自杀”,他找不出一个家可以回去。
这问题放在现在照旧十分难解。但许可没再给自己那么多时间去纠结,他眯眼细看,挑了个破烂巷口,穿过外沿的沙县小吃铺和亮着红灯的理发店,住人的区域到了。许可摸着黑,路过垃圾堆,兀自在一个似乎比较干净的墙角坐下。隔着散发霉味儿的砖墙,他听到另一侧放电视剧声音,小孩在乐,老人也在乐,许可没有再琢磨这地方合不合适,把刀刃翻出来的时候,他默默想,你要是一直看着我,那你现在也不该走。
他又想,就算你真走了我也不该怪你,我来个痛快的就好。鬼找起同类来应该更容易吧?
电视里也开始乐了,原来放的是小品,许可舒服地坐在自己用得最勤的长板上,水果刀刃已经压上手腕。剌下去的那一下,比想象中疼,却没有想象中的血流如注。许可只摸到一点不温不火的湿黏,少得令人恼火,他觉得太浅,待会儿要是自己愈合就操蛋了,于是把刀刃嵌回去,准备再来一下。
结果刀子突然落地,有人打他的手,这一下倒是疼得他龇牙咧嘴。
破口大骂一股脑撞进耳朵,许可的脑子活过来了,他觉得这声音无比无比可爱。抬眼看,还是一片黑黢黢,却像是有片更黑的影子。钟林杨还是有影子的,尽管没有投在地上。许可感到快活。
“我就知道,”他试着去抓那影子,“我就知道,你没走。”
钟林杨显然不想被他血忽淋拉的手臂碰到,一下子就闪开了,他的长发好像还在跟着晃,“滚**蛋,你是**吗,是**吗!”
“还行,包一下就行了。”许可欣然挨骂,带着得逞的轻松,和一些没来由的颤抖,他也不知自己是喜是悲了,他终于抓住钟林杨的手。
并不暖和,也没有汗。
“别走了,行吗?”他问。
“不然呢?你再自杀?你就是个小人,懦夫,疯子,许可你去死吧,你坏心眼太多了,就会利用人,你把手腕磨断都是活该!”钟林杨没个好气。
“哎,是,我是,”许可站了起来,他看见一点映在钟林杨肩头的光,把他整个人照得像要飞起来一样,“咱们先出去。”
钟林杨不动弹。
“去医院。”许可放软声音。
“你还知道!”这回变成钟林杨拽着他走了。
眼见着巷口的那线光越来越粗,热闹大街又在眼前,许可渐渐能看清钟林杨了,就在自己身前,还是那副打扮,红棕色针织衫,黑色PU短裙,粗跟小皮鞋。他突然很怕完全走入光亮之中,他更不想让钟林杨进去,“你现在……”
“是,你就是撞邪了,我不是人,”钟林杨仿佛能读心,用力扯着许可没伤的那条胳膊,朗声道,“应该是鬼吧,但我不怕阳光,也不怕庙。我们现在就在雍和宫附近对吧?”
“那你是高级别的。”许可再次迈开步子,“其他人都看得见你吗?还是只有我?”
“我怎么知道!”钟林杨坦然地走入人群,迎面那些目光究竟是冲着谁的,他并不在乎。
许可也不在乎,尽管他现在一定相当诡异,满手的血,怎么看怎么是自杀未遂的样子,他可不想随便拉住一人,问人家您能不能看见我拉着的这位美女。于是他问:“你不知道?”
“我第一天出来啊,又没有和别人讲话。”
“那你以前在哪儿呢?”
“在钟楼上。”
许可一愣。
钟林杨果然是能读心的,“我就是被困住了,你知道吧,自杀的人都没法投胎,要一直一直重复自杀那天的事,”他无所谓道,“我就要每天跳下去一次,如果你刚才死了,就要每天割自己一回,你等着哭吧。”
许可张着嘴,也不知自己是在呼还是在吸,一家小医院就在马路对面,他却觉得自己全身都干涸,当然包括那道不尴不尬的伤口。他恍然意识到,这一切都太疼,也太真实,简直都像是假的了,“按理说我摔下去应该很丑,就是你梦里那个样子,”只听钟林杨又道,只见,钟林杨又转回头来,眼神极亮,眉目鲜明得像幅新作的画儿,“但我现在是这样。”
“是的。”许可怔怔点头,“你不丑。”
钟林杨笑了,“不用老是强调,其实是因为你。你看到的是你想看到的样子,”顿了顿,他松开许可的手,摸了摸自己仍旧带着些许淤青的脸蛋,又一字一顿地补充道,“你想要我是这样,我感觉到了,所以,我,把自己收拾成这样,出现在你的面前。”
“我?”
“是啊,你,”钟林杨笑眯眯地撩了撩裙摆,“你变态吧你。”
第七章
许可扪心自问,到底有没有幻想过钟林杨这样打扮?答案当然是有的,六年前就有。变态就变态了吧,他这样想。然而,当他挨着护士阿姨的数落,坐在急诊室的椅子上老实消毒缠绷带时,他看向钟林杨,钟林杨坐在铺了蓝色无纺布的诊床上,两条瘦溜溜的腿缓缓地晃,低头的样子显得无所适从,许可忽然就意识到一件事。
的确,他觉得钟林杨穿裙子不错,但他觉得穿裤子也行,就像钟林杨现在长头发挺美,之前摘了假发露出短发,他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所以钟林杨是怎么得出“你想要我是这样”的结论的呢?
难不成读心也会出现误差?
但他也不能现在就问,因为,诊室里面这么多人,除了他之外,似乎没人注意到钟林杨的存在,包括躺在高高的诊床上输吊瓶的那位——钟林杨都差点坐他腿上了,他还像没事人似的拽着护士哼哼唧唧。
许可倒是有点意见,他朝那边挤眉弄眼,钟林杨抬起头,瞧了他一下,从床上跳下来。
“喂,你这么小心眼?”钟林杨笑嘻嘻地走过来,往操作台上一靠,“还是你怕我把人家病人压坏了?”
“裙子太短了。”许可脱口而出。
“啊?”护士莫名其妙,她把剪刀放回操作台,钟林杨没有躲,那只手还有那把刀子,就那么穿过他的身体,好像进入一片反光的湖面,当啷一声,剪刀沉底,护士的手收了回来。
钟林杨对此习以为常,饶有兴致地观察许可的反应。
“什么太短了?”护士又问。
“没事。”许可吞了吞口水,眼睁睁看着方才那一幕,他感到难过,这难过不亚于他听钟林杨亲口说起每天跳楼的日常。
他冲护士道了谢,又拽过钟林杨的手腕,错身让过许多个病人,快速出了医院。
“友情提示,你这样会显得很奇怪。”钟林杨侧目看他,“一只手缠着绷带,一只手拉着空气,人家以为你打架把肩膀扭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