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闹与混乱中没有什么祝福的声音,倒是夹杂着喊叫,斥骂和尖锐的哭声。醉汉攥着空酒瓶卧倒街边;蓬头垢面的孩童赤脚在街上乱跑;输红了眼的赌徒疯狂拍打着叶牌室的大门,被高大的打手一拳击倒在地……
当伊兰穿过一条窄巷时,几桶粪水从天而降。他停下脚步,些许污秽仍然溅上了长袍衣角。只是这一路过来,他的衣袍下方已满是赭色泥泞,这点污秽落在上头,立刻就看不见了。他抬起头,看见一个牙齿几乎掉光的老头砰地关上了窗子。路边门洞的阴影中,传来幸灾乐祸的笑声。
污浊的空气里再次飘来了血腥味。伊兰继续向前,走过那些施汤棚,野戏台,私酒坊和桶匠铺,在一间腌食店的对面,终于看见了屠夫的宰牲场。
他踏过污血,在牲畜垂死的尖叫中推开了木栏。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一个高大的影子在昏暗中忙碌,连头都没有回。
“今天不做生意。”那嘶哑低沉的声音充满了不耐烦:“所有的肉都被贵族老爷们预定了。”
“我不买肉,只要生血,骨头和内脏。”伊兰不以为意:“大前年我也来过的,不过……那时在这里的人好像不是你。”
影子手起刀落,尖叫消失了。屠夫从黑暗中站起来。那是个异常高大魁梧的男人,有着深棕色的皮肤和一双狭长的金色眼睛:“老巴塔去年死了。”他在血淋淋的围裙上随手抹了一把,将死牛挂上了黑铁架,就好像他只是挂了一只小鹿。血流进木桶,围栏里的牲畜恐惧地喷出鼻息。
“真神垂怜,希望他没受什么罪。”伊兰低声道。
屠夫从围栏里拖出了另一头牛,声音冷漠极了:“今天很忙,你恐怕得等上挺长时间。”
伊兰礼貌道:“没关系,我不会打扰你。”说着,他走到门边,静静地站定了。
门栏外泥泞的小广场上人来人往,看上去和几年前没什么两样,甚至要更萧索安静些。就连圣堂的钟声似乎也传不到这里。一个趾高气扬的胖执事带着两个杂役,正在向街角门房里的老妇人收敬虔税。老人显然拿不出一整枚银币来,正捧着几个铜币苦苦哀求。执事却一把扯下了她门上的驱魔刻片。
伊兰看了片刻,冲那执事道:“喂,收敬虔税的圣事文书呢?”
那执事一愣,随即色厉内荏道:“你是谁,关你什么事?”
伊兰推开木栏,信步走过去:“圣徽也行。你是附近圣堂的执事吧?总得有能证明你身份的东西。”
对方面色变了。
“赦罪广场离这儿可不远。”伊兰嘴角翘着,眼里却毫无笑意:“忏悔堂也是。说起来,圣显之日,教廷的巡游也会经过这里……”
对方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遇上了麻烦。几个人互相望了望,执事向伊兰脚下狠狠唾了一口:“不敬之人,你会下地狱的。”说罢匆匆离开了。
待那几个身影彻底消失,伊兰回头望向旁边的老妇人,却发现对方只是怨恨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当着他的面,砰地把门关上了。
伊兰叹了口气,回到了宰牲坊。屠夫的声音从阴影中冷冷传来:“没有用。”
“你指什么?”
“她早晚还是会交那笔钱,哪怕第二天就要饿死。”
伊兰望向木栏外,街上的行人来去匆匆,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一切敬奉都应当出自信徒的自愿。”
“哈。”屠夫把滚烫的开水淋到死牲身上:“这么说,我也自愿交了三倍的敬虔税。因为我自愿让老爷们在圣日也能吃上牛肉。”
“既然认得贵族老爷,你可以不交那笔钱的,毕竟神根本不知道敬虔税是什么。”伊兰轻嘲:“那原本只是信徒自愿捐赠给圣堂的钱。何况这个区应该早就把那笔税金取消了,非要收的话,也得有教区签发的圣事文书才行。否则可以认定对方是骗子,又或者渎神。”
“你会被那群圣职者送上火刑柱的。”屠夫回以同样的嘲笑。
伊兰很淡地笑了一下,目光停留在了广场对面。十几个涂脂抹粉的暗娼在宰牲场斜对面的巷口用唾沫梳头,等待那些衣着体面,脸色鬼祟的男人把她们带走。圣显之日有诸多禁忌,这当然是不被允许的,可是有的人得活下去。
“我认得你。”屠夫说道。
伊兰回头,看见男人正在昏暗中剥去牛皮。
“几年前那里站着一个快要死了的女人。她在圣日做生意,被执事抓住,要交三倍的敬虔税。是你赶走了执事。”
伊兰没有说话。他当然记得。那是个苍白到只能咬破手指,把血涂在唇上好让自己能看起来健康些的女人。死亡的气息笼罩着她,那源自肉体的衰朽,是伊兰的力量所无能为力的事。她上一刻出卖血肉换来的钱,下一刻就要落进一个脑满肠肥的圣职者手里。伊兰阻止了那一切,但得到的却是泪水和咒骂。因为她坚信是伊兰让她无法赎罪。
阴影中的男人剖开牛的肚子,热腾腾的内脏涌了出来:“说真的,你真可笑。明知痛苦是这个世界的底色,你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伊兰望着他,影子在昏暗中涌动,有那么短暂的一瞬,他在那其中察觉到了一丝不太像人的气息。但他只是平静而淡漠地回应道:“是啊。”
“不过现在没有执事敢靠近那些人了。”男人古怪地笑了,笑声在安静的宰牲场里带着沉沉的回音。
“为什么?”
“因为恐惧。”
伊兰不动声色道:“看来这里有个故事。”
“故事?算不上。不过是从她们身上拿走钱币的人会被诅咒罢了。”
外头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变得很远。伊兰的目光停留在阴影之中:“诅咒也总有个缘由。”
“缘由?好吧……告诉你也无妨,反正这里人人都知道。”屠夫冷冷道:“从前在那些人中,有个瞎了眼的少女,又或者是少年……谁说得清呢,总归是个畸形的可怜虫。罪人才会被神塞进那么一副身体,是不是?没人知道那家伙是怎么活下来的,但人人都知道它是整条巷子最便宜的,随便给它点什么,就可以对它为所欲为,有时候是一块面包,有时候甚至只是一块烂木头,因为那家伙看不见……当然啦,就是这么个家伙,也是神的子民,也要交敬虔税。”屠夫顿了顿:“直到有一天,收敬虔税的执事突然说要帮助它。它相信了,不是相信某个圣职者突如其来的好心,是相信钱。执事许诺它三枚银币……它在一个圣日消失了,三天后出现在捞河人的网子里,死得像只被屠宰到了一半的小鹿。”
“连缄默之院都对那副遗骸无能为力。又或者只是因为那些做死人生意的家伙没有收到足够的钱,谁又说得清呢。毕竟那些人把它的遗骸里外都翻遍了,也没有找到银币的影子。”
“总之那家伙死了。”
伊兰看着男人把牛肠子扯出来,轻飘飘地丢进木桶。
“执事变成了司祭。”
“可惜这位司祭大人没能风光太久。在下一个圣日,捞河人又捞上来了一具遗骸。”牲畜的影子伴随着屠夫的动作不停摇晃:“圣徽证明了他的身份。不过这一次缄默之院是真的没办法了。”屠夫咧开嘴:“哪个殓葬人会对一堆腐烂的臭肉有办法?就算那臭肉里嵌着三枚银币。”
“然后在下一个圣日……”屠夫继续慢条斯理道:“捞河人捞上来了一个烧融的大银块。当他以为自己发了大财时,那个银块碎了,里头仍然是一堆腐烂的臭肉,夹着一枚带纹章的宝石戒指。缄默之院的殓葬人在看见遗骸时突然大叫着倒在地上,当场就被自己的工具捅了个对穿,去和那些腐肉作伴了。”
“慢慢的,流言便传开了。据说那团披着圣袍的腐肉许诺了那个可怜虫三枚银币,实际上却把它卖给了另一团腐肉。他们像对待牲畜一样对待它,让它像牲畜一样死去了。然后他们自己便也死了,死得还不如牲畜。”屠夫的语声重新低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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