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爻[强推](二)(8)
而高台上那人正是那周涵正。
周涵正拿着他那那三思扇,拢袖冲四方倨傲的抱了个拳:“让诸位久等。”
严争鸣先抬手将程潜拢了过来,继而又无奈地低声对李筠和韩渊道:“居然是他,早知道今天我都不来……都听好了,我们今天早来早走,别招人眼,听到没有?”
李筠没出声,一张白脸更白了些,韩渊咬了咬牙,脸上都是郁愤之色。
严争鸣假装没看见师弟们的反应,感觉程潜软绵绵地靠在他身上,气息都那么微弱。
他虽然没有明着问,但李筠的只言片语也够让他知道了,为了遮掩水坑身上的妖气,程潜必定是又干了什么玩命的事。
“唉,真不省心。”严争鸣想道,使劲在程潜拧了一把泄愤。
台上周涵正已经开始侃侃而谈,无外乎什么讲经堂十天开一次,其余时间众弟子回去各自用功之类的话。
“我们青龙岛上不忌弟子互相切磋,只是诸位须得注意分寸,不得伤了和气,真把人伤成个好歹,门规可会好生修理你一番。”周涵正说着,意有所指地低头扫了一眼,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乱飘的目光居然准确地找到了扶摇派众人,在严争鸣身上停了片刻,接着,周涵正一笑道,“好,今日我就给诸位讲讲引气入体与蓄气丹田。”
“回去算了,”严争鸣一耳朵听着,一边心不在焉地想道,“就算不回家,也要回扶摇山去。我们有九层经楼,就算自己摸索,也比在这里夹着尾巴做人强——大不了像师祖一样闭关不见外人,今天就回去收拾行李!”
这时,周涵正突然道:“我知道诸位进度不一,这样吧,我找一位弟子随我上来演示。”
他说着,细长眼睛里带着险恶的目光再一次冲扶摇派的方向来,与严争鸣目光一对,严争鸣几乎有种被毒蛇盯住的错觉。
“啊,严掌门,”周涵正笑道,“我从岛主那听说贵派颇有年头,家学十分渊博,严掌门想必早就过了引气入体的这一关,不如上台来让我们大家开开眼吧?”
程潜头天一宿没睡,又因为符咒而将真元耗尽,此刻正是全身乏力,两侧太阳穴上仿佛有一堆夹子,夹得紧紧的,令他两侧耳朵都在嗡嗡作响。老远走到讲经堂已经是勉力为之,但凡他有一点娇气,早晨真是爬也爬不起来,但一听这话,他周身立刻本能地一绷,就要站起来。
他细微的挣扎惊动了严争鸣,严争鸣正在烦闷,他不去找麻烦也就算了,麻烦偏偏总要来找他。
严争鸣随手将程潜一按,没好气地道:“老实坐着吧,小鬼,别添乱了,谁要你出头?”
说完,他深吸一口气,拎着自己的佩剑走上前去,每走一步,离开的信念就坚定一步,到了距离周涵正十步远的地方,严争鸣站住了,将自己的剑竖在地上,对周涵正道:“真人指教。”
严争鸣的佩剑实在扎眼,剑本身怎样不提,单说那剑鞘就可谓是价值连城,上面镶满了宝石,皇后娘娘的凤冠恐怕都没有这许多宝贝。
周涵正打量了他一番,说道:“在座列位有能引气入体的都知道,最初的气感产生可谓是靠因缘际会,不知严掌门是因为什么而入道的?”
严争鸣此刻正盘算着如果要走,到底要不要去和青龙岛主辞行的事,他心里明白岛主帮他们找人、又提供庇护,对他们可谓是仁至义尽,然而平生未受过的委屈都在青龙岛上尝了个遍,严争鸣心里又不免对岛主生出几分怨愤迁怒来。
见问,他不愿多费唇舌,只十分简短地道:“剑。”
周涵正点头笑道:“不错,这我倒是猜到了,看得出严掌门对自己的剑十分爱护。”
这话一出口,连“严掌门”三个字都显得讽刺非常,众人有看热闹的,有刻意巴结左护法这个大能的,顿时爆出一阵哄笑。
程潜额角青筋一阵跳,李筠早知道他按捺不住,见他一动,立刻扑上去将他按在了掌下,低声警告道:“又惹事吗?”
程潜将拳头攥得发白,每个人都有一条不能忍受的限度,可能在别人看来不可理喻,但就是当事人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的气,若是别人当面侮辱他,程潜为了大局,未必会愿意和别人产生冲突,也就忍了。
可落到师父和师兄弟们身上,他就无论如何也受不了。
李筠一只手死死地卡住他的肩膀,在程潜耳边道:“别闹事,大师兄恐怕是想回去了。”
程潜一顿。
李筠小声道:“小潜,你好好想想,你都受不了,大师兄如何受得了,只怕他今天早晨一看见这讲经堂的大山坡,就生出想回去的意思了。”
周涵正先是将严争鸣晒在一边,侃侃而谈他所知道的各种引气入体门道,例数一遍之后,他说道:“引气入体是沟通天地的第一步,过了这一关的诸位就算是正式入了门,接下来才是功法,至于这个功法是什么,各门派都有自己的独门秘籍,但实质内容也多半大同小异,都是在教诸位如何将天地精气引入体内,形成自己的真元。”
“所谓功力深厚,除了剑法精妙与否,还要看诸位的真元是否醇厚。”周涵正转向严争鸣,问道,“不知严掌门引气入体多久?”
严争鸣一时沉默。
扶摇派从不讲究功法,弟子入门后第一件事永远是没完没了地刻符咒锻炼经脉,偶尔机缘巧合入定或有所悟,木椿真人也从未像其他门派那样要求他们打坐凝聚真元。
周涵正仿佛料定了严争鸣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笑眯眯地追问道:“严掌门,怎么?”
严争鸣:“……三年。”
周涵正拊掌笑道:“引气入体三年,功力应当已有小成,我等见识一下吧。”
他话音刚落,台上顿时一阵怪风,一股脑地卷向严争鸣。严争鸣本能地横剑在前,周身气感瞬间调动了起来,在他脚下形成了一层看不见的罩子,将他护在其中。
周涵正好整以暇地对台下伸着脖子仰望的众人说道:“这套功法叫做假山河,是我派专门为了考校弟子功力而创的,想必列位中有些已经在青龙会试中见识过了。这一式叫做飞沙走石,是针对入门弟子的,三年内功小成,勤奋努力或出类拔萃者可在这飞沙走石中坚持数天,次一等的可以坚持几个时辰,再次的一时三刻也是可以的,至于……”
严争鸣只觉得整个人耳畔嗡嗡作响——他从未修炼过真元,根本不会常规的调动调息,很快四肢几乎没有了知觉,周涵正话还没说完,护在他身侧的气膜已经碎了,一股无从抵御的大力直撞向了严争鸣的胸口,随后飓风如鞭子,狠狠地抽在他身上,他整个人脚下一轻,下一刻,已经被甩下了高台。
那周涵正无动于衷地看着摔出去的严争鸣,不慌不忙地补全了自己后半句风凉话:“至于那些资质不够,用丹药强行提升境界,因‘服药’入道的,我本以为他们兴许能坚持个一盏茶一炷香的工夫,但是眼下看来是我高估了……这位‘服药派’严掌门可还好?”
第36章
严争鸣觉得自己周身的骨骼好像已然尽碎,一时间,他五感六感一同失灵,只看得见有周涵正那居高临下的目光,好像自己在他眼里只是一只伏在尘埃中不值一提的蝼蚁。
好几个人跑了过来,可能是师弟们,或者是自家道童,他们一帮七手八脚地想把他扶起来,可是严争鸣的腿上没有一点力气,根本不吃劲。
严争鸣不知道当时自己是不是晕过去了,他觉得有些恍惚,恍惚中又好像听见了师父的声音:“争鸣,你出身富贵,不知人间疾苦,从不知何为逆境,对修行中人来说并非幸事,为师今日就送你‘琢磨’二字做戒。”
那是八年……不,快九年前了,他刚拜入扶摇派门下,第一次在不知堂受戒的戒辞。
严争鸣从小就懒于读书练武,当时就没听明白,问道:“什么意思,师父,让我琢磨什么?”
木椿真人道:“玉者,石也,起先与大路上的沙烁顽石没有什么分别,经年日久,或经烈火,或经锤炼而凝成,隐于山间水下而无人识得,还需磨去石皮,百般琢磨,乃至刀斧加身,才能成器。争鸣,你是我扶摇派开山大弟子,今后遇逆境时,当以劫为刀,以身心为玉。”
是了,他当时还问过,什么叫做“开山大弟子”。
师父的回答是:“开山即为血脉传承之始,你是我扶摇派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第一人。”
一口腥气直冲眉心,严争鸣胡乱推开不知是谁挡在他身前的手,直呕出一口血来,他一点也不想知道自己眼下是个什么熊样,头上脸上慢半拍地感觉到了火辣辣的疼,伸手一摸,便在侧脸和额角上摸了一手混杂着沙烁浮尘的血迹,他的白衣早已经蹭得泥猴一样,一侧的腰带散了,沾着一尾巴泥水。
严争鸣听见周涵正的声音不远不近地传来:“列位自我青龙岛起步,将来或可以自成一派,传道收徒,那我就得奉劝诸位了,此时正当用功时,门派可不是起个好名字,就真的能青云直上的。”
严争鸣撑着地的胳膊不住地哆嗦,他满腔的激愤与耻辱当当正正地撞在了一起,如水土混合成了一团沼泽,将他整个人都陷进了其中,吐出了一股比仇恨、比自责都要来得深邃的悲哀。
“大师兄,你怎么了?说句话大师兄!”李筠用力晃着他的肩膀。
严争鸣的目光终于渐渐有了焦距,他木然地看过李筠,看过程潜,看过韩渊,心里想:“师父错了,我算什么玉?我根本连顽石也不算,只是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
师父一定是老糊涂了,否则怎会将掌门印传给他?
严争鸣觉得“扶摇”两个字就像两座大山,分别压在他的两肩上,而他形神俱疲,无论如何也没有一根能担得动这两座大山的脊梁骨。
“我……”他张嘴想说什么,口舌却好像被满腔的苦水堵住了,一句完整的话都未能成型。
而就在这时,程潜开了口。
程潜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此言一出,几个人都愣住了。
严争鸣或许想临阵脱逃,韩渊和李筠或许也没有那么多的坚持,每个人都有可能说出这句话,它却唯独不该从程潜嘴里出来。
他们这三师弟从来都是扶摇山的异类,修行之心无旁骛可谓是有目共睹,给他开一个经楼的门,他就能任你差遣,怎么会亲口提出要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