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鱼对山不陌生,他爱着山川,不仅爱山中的美丽神秘,也爱山中的危险与无常。
天鼎山比他的故乡广袤、壮丽、安全千万倍,山是他的乐园,也是他愿意扎根的归宿。
他一个人在山中自娱自乐数日,无人相伴,也没有看到修士们口中的神,率性地随处走随地玩,直到一夜幕天席地呼呼大睡时做了个梦,梦见一只野兽在漫天星光下嗅他,咬他。翌日梦醒,一鱼拍拍脸,二话不说便在山中找武器,他用最天然原始的石头麻利地取木削弓箭和短匕,入夜时便抱着自制的武器入睡。
一鱼从山中生,是猎物,也是猎人。
夜深露重,他假寐半宿,在霜雪气息逼近时猛然睁开眼睛,短匕直往来者身上招呼,野兽猝不及防地趔趄着往旁边歪倒,下一秒就慌里慌张地撒开四蹄奔逃。
一鱼这才看清那是一头犄角发光的白鹿,看着祂那样狼狈的跑姿,他玩心重,朝祂大喊:“有胆来偷看人怎么没胆留下了?胆小鹿,再跑我拉弓对准你了!”
那白鹿仿佛听懂了话,当真刹住蹄子回头来。
祂圆滚滚的银瞳里倒映着少年拉弓的身影,不知怎的,如若他真的投来箭矢,祂不想躲。
那少年却只是慢慢地放下弓,冲祂笑:“你是神养的鹿吗?真好看。我从前在山里追过很多鹿,从没见过你这样纯白好看的。”
一鱼放下伤人的物件,两手空空地邀请那头灵性十足的白鹿来和自己玩。
没等多久,那头白鹿向他迈开蹄子,逐渐从走变成跑,跑到他面前,低头用犄角戳他的胸膛,像人类伸出指尖的触摸,像蜗牛伸出触角的亲吻。
3.
一入天鼎人世绝,一鱼生来惯于与山中的孤独、危险相伴,天鼎山和他的故乡不同,他喜欢用自己的脚去丈量、探索这座世外桃源,带着亦步亦趋的白鹿。
时间在脚下如无痕流走又归来的溪水,等到他从寻山乐山的沉溺里回神过来,时间已经过了数年。
“鹿鹿,你见过天鼎山的山神吗?”一鱼趴在白鹿身上,抱着祂的脖子打哈欠,“送我进来的人们说我是献给山神的新娘。”
白鹿低着头嗅花,听到这一句惊得打喷嚏,澎湃灵力没收住,一瞬间,脚下大地的繁花风一样怒绽,开成蓬松的云,聚成不灭的彩虹。
新娘……
祂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那你愿意吗?”
“我得看看山神是什么样子。”一鱼爽快地答应,“我们故乡的人奉行山中法则,恩必偿,仇必报,他们带给我家人富足安宁,我进天鼎山来偿报,合情合理。就是进来这么久,还没见过山神,那些修士既然让我当新娘,那神就是个男的?也不知道神在哪玩泥巴。”
白鹿噤声,是夜祭品沉沉睡着,祂去往他来的阵法遗迹,第一次同意山外人族的请求。
七个修士虔诚恭顺地跪在祂面前,声音平缓,话里的索求却比从前高昂得多。
修士们被召唤时便知道,从前他们献祭的珍品山神不屑收下,现在神应允了,他们献出的人类从美丽的“玩物”升格变成了珍贵的“新娘”。
这一回,修士献上鲜美供品,神收下并品尝,回馈、恩赐、实现修士的所求。
人族与山神的交易成立。
一鱼醒来时,习惯性地伸手去摸摸白鹿的柔软皮毛,却摸到了一只人族的温热手掌。他睁开眼睛,看见身旁坐着银发银瞳,头上还有熟悉犄角的大家伙。
一鱼怔怔瞧了祂许久,试探地伸出手去,祂顺从地低下头,让他抚摸脑袋上的漂亮犄角。
一鱼摸了半晌,去摸柔软的银色长发:“鹿鹿?”
祂应了。
一鱼又去摸祂眉眼:“山神?”
祂赧然,支支吾吾地应了。
山神初次体会到纠结和羞赧,不敢问他自己的人形如何,祂用一夜时间窥探了他的记忆,琢磨着祭品的喜好塑造了自己的人形形态。
一人一神之间寂静半晌,最终是一鱼一拳头猛捶:“不早说!”
山神被揍得咳嗽,惶然间听见祭品绷紧的声线:“没想到世间真有活着的神,我叫一……咳,我叫倚玉。“
倚玉。
倚玉。
山神默默将名字咀嚼在唇齿间。
这是人间给我的新娘。
4.
入山前,修士们承诺带他去圣洁之地修炼,一鱼稀里糊涂而心甘情愿地踏进天鼎山来,毫无准备、一无所知、简单热烈地成了与世隔绝的修士,毫无怨言、一心一意、纯粹忠诚地成了不可替代的守山人。
一生付于天鼎山,牵一个忽鹿忽人的神侣,一生漫长又短暂,充实又单一,满足又寂寞。
踏进山中时,蒙在头上的红盖头在数十年中磨损,一鱼把盖头裁成一段红绸,系在山神的犄角上:“我属于你,你也属于我。”
但他要死了,他只有一辈子,一条命,一个誓约。
他很想很想说,鹿鹿,我舍不得你。
想找到世上最美的文字给你取名字,可我生来贫瘠浅薄。
想找到最好的修炼脉络来延续寿命,可我生来短暂易折。
想在这出不去的囚笼里守护你,想在这过不完的岁月里陪伴你。
可我只是只有一生的凡人。
二、末代
1.
周倚玉生来就是周倚玉,所谓的六道轮回,只是一个周而复始的循环——是为了继承一脉相承的誓约,回来做不可替代的守山人。
山神懒洋洋地趴在花草中,轻抖短尾凝望身前打坐的周倚玉。
一百零七代了,川流不息的时间改变了人世,祂镇守唯一不变的天鼎山,无需选择和思考,只需等候与接受。山外千万人族的信仰提供源源不断的生气,山中守山人的代代忠诚提供浓烈醇厚的爱意。
神爱着美,爱着爱。
至于不断轮回而来的倚玉,他们有时性情习惯不太一样,但魂魄与心灵仍然一致,祂是这么想着。
这一回回来的周倚玉也是如此。
日上中天,周倚玉准时地结束打坐,睁眼仰首吐出一口浊气,疏通灵脉中的滞涩,身轻魂盈。他起身抚平衣摆,眉眼舒展地来到白鹿身边,见祂还眯着眼假寐,便整衣并躺,折下一片草叶轻轻吹起小曲。
山神心中微微一动,突然化成人形扑到他身上:“嚯!”
小曲被打断,但周倚玉避着祂不安分的爪子顽强地把曲子吹完了,他是个力求善始善终的执着修士,每日必定修炼够时辰,必定巡山,即便天鼎山完全可以任由他放肆撒野,他依然克制守序。
小曲吹完,周倚玉看到山神耷拉着的神色,噗嗤笑开才抱住打滚求关注的山神。岂料光天化日,山神得寸进尺,扯开了他腰封就想胡来。
周倚玉立即扣住祂的手:“回屋。”
他亲力亲为在四季皆春的山脚小溪旁建了一座小木屋,有院落,有篱笆,种着四季花,栽了梧桐树,埋了一坛又一坛好酒。
山神搞不懂他哪来的框框规矩,天光正好,情正浓烈,何须转移阵地?
祂一口亲在周倚玉喉结上,就想当下纵欢。
周倚玉颤了些许,仍软言软语地哄:“回屋好不好?回到屋里怎么做都好。”
山神心想麻烦,压住摩挲,虎着脸道:“不。”
周倚玉泥鳅一样挣出手来,勾着银发伸到祂后脑勺,将神压下来双唇厮磨:“回屋,好不好?”
山神犄角克制不住地冒出来,心口怦怦地答应了。
回到合居的小木屋里,祂摁着周倚玉在被褥里翻来覆去,从天光大亮到日落西山,还想揉搓他到入夜,周倚玉又挣出手来弹祂脑门:“纵欲过度了!”
山神捂着脑门委屈地想,这就叫过度?怎么就过度了?
屈指数历代倚玉,没一个像他这样摆谱的。
周倚玉不予取予求,挣开他爬起来穿戴整齐,指尖都是红的、汗津津的、颤巍巍的,整理完他微愠地又敲了祂脑门几下。见山神捂着额头神色委屈,他才摇摇头,轻笑着附过去亲祂犄角:“我去巡视一下,回来入夜,再随你继续,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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