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下百年,规模能达到万人以上的大战尚且屈指可数,单方面万人以上的杀降屠戮,更是闻所未闻。此地百姓憎恨下达屠杀令的周殷,方圆五里,私下约定每杀一头猪都在夜间进行,猪皮上写上“周殷”二字,以表对其寝皮食肉之恨。
“七层地狱啊!”
老鬼托着自己的头颅,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瞪着黑洞洞的虚空,上下颌骨咔咔地嚼动:“七层地狱啊!周殷是要下七层地狱啊!”
鬼号刺破夜色,千冤万恨,烈不可及。“无名鬼”耸了耸肩膀,让远了一些。十步外抖动的油灯下,勤勤恳恳的伙夫忽然感受到一股冷风,罕见地回了个身,罩上一件衣服。
第2章 吃饭
无名鬼是喜欢站在人群边歪头听活人聊天的。
说实话,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到周殷这个名字,也不是第一次听到“周殷肉”的说法。
但是他并不在乎这个人。
因为据村民们所说,这个人现在不但没有死,还位列庙堂,封侯拜相,他们这群潦倒的鬼魂再恨,也不耽误周殷这一世的福荫,听听他的封号吧,成国公,或许在这一朝的皇帝眼里,他们这些人的尸骨正是这个男人的英雄功业,所以有那个闲工夫诅咒有的没的,担心周殷死后住七层地狱还是十八层地狱,还不如现在多抢几个包子来得实在。
但是很快,他们这群鬼连包子也吃不上了。
秦地河谷,在满塬的小草刚刚在地上结成绒的时候,一位游方术士途经了这座波澜不惊的谷口村,此人一身灰扑扑的术士袍,拿着支灵幡,自城西进入,径直走入包子铺。伙夫为他上了一屉包子,他钳住伙夫的手,往包子皮上一贴。
“店家,您这包子凉了。”
伙夫眼神乱颤,术士波澜不惊,又道:“您这店里阴间的客人太多了,请尊灶王爷镇一镇罢。”说罢捞过桌上的灵幡,施施然地走了。
吃不上饭了。
术士多管闲事一句话,这小村庄短短几日跟风似的供起了灶王神,供不起的也学会了解开笼屉时用红笔点上一点,
“托梦吧。”
“无名鬼”提了个办法,“我们可以影响凡人心迹行为嘛,想办法让他们给我们送吃的。”
“想得美。”
有鬼讥笑:“你以为我们没试过?上个村里,我们在人的梦里说我们缺衣少食,他们醒了才没有送吃的,而是直接找了驱鬼的人来!走了走了,顺着河谷走,找个不供灶王爷的包子铺还不容易嚒。”
呼啦啦一阵阴风吹起,六十多个鬼走了五十多个,“无名鬼”回头一看,还有十个。
细脚伶仃的老弱病残跟不上大部队,含含糊糊地开口,声音透着股破罐破摔的绝望:“你真的有办法吗?”
无名鬼一乐:“试试呗。”
刚刚那只鬼给他了提醒,托梦既然平铺直叙地说不行,那就绕个弯子。据他这段时日的观察,大顺朝如今百废待兴,处处机遇,谷口村里很多有想法的小孩子都远游去了,有的是求学、有的是经商。
“咱们就去给他们的父母托梦,用他们孩子口吻说自己出了意外,淹死、摔死、意外死……什么的编一编,再说自己很冷很饿,他们爹娘一做这个梦,求证是一说,但肯定会把吃的先供奉上!那血食我们自然就可以吃了!对!为求稳妥,咱们要挑那些孩子不爱传家书的骗!”
“无名鬼”支使着各鬼去看哪家殷富,哪家久不传书,坐在地上,算盘扒拉得啪啪响。
“这……”
穷鬼、病鬼、痨鬼一听,有些迟疑,他们生前是淳朴人,死后也没有过这个肠子:“……这是坑蒙拐骗吧?会不会不太好?”
无名鬼闻言调笑一声,“呵,真有意思,您都是鬼了,还想着骗人好不好。”
鬼众还是迟疑,无名鬼便亲自向他们演示了一次,果然,都不必等第二日,被入梦的爹娘惊醒后立刻冲进厨房做饭烧菜,端盘供奉,立竿见影。热气腾腾、菜品丰盛的一席夜宵让饿鬼们无话可说,立刻听话,
五日后,“无名鬼”发展出一套话术,十日后,他们撒网撒得多了,一群鬼吃得是红光满面,一夜连走几家流水席。
无名鬼把控调整位置节奏,心安理得,到点开饭。
只是偶尔的胸口会闷闷地作痛一下,譬如每次让人托梦之后,他远远地就听见那府上传来的惊醒痛哭的声音,世人讳言鬼与神,当爹当娘的唯恐孩子有难,深夜跑进厨房书房,一个做饭,一个写信,半个时辰后热腾腾的饭菜被端了出来,父母求神拜佛地把碗筷朝着孩子远游的方向摆好,在家书未传回的一连数日,都会时不时地用无神的双眼远眺远方的天空。
每到这一刻,坐在墙头的无名鬼都会想,自己若是个人就好了。
他很想投胎,想转世,想这世上也有人这样惦记着自己,哪怕自己已经没心肝到许久不曾传回近况,还是会被人这样的记挂。
可是他做不到。他连去哪里找他失了的魂都不知道。
但很快,他就没时间伤春悲秋了,因为他骗吃骗喝被当地土地公公抓了。
“你这小鬼,年纪不大,做事倒损。”
老头须眉皓白,长已满三尺,拿住“无名鬼”的时候,不喘不虚,音质平缓且厚。
失策了,白光整个卷过来的时候,“无名鬼”就感觉不妙,用力挣断一条手臂,足不沾地,拔腿就跑,土地公公淡定地扯过祭坛上一大海碗,信手朝着他一扣,严严实实地把他按倒在墙围之下,然后栓好群鬼,拂手离去。
“无名鬼”那断掉的手臂无措地落在地上,左右摸了摸,发现自己落了单,赶紧蹦起来,以手为足,追着土地和自己的主人啪嗒啪嗒地跟上去。
城西村外,一座小小的石砌土地庙,手臂感应到主人存在立刻穿墙越户飞入其中,着急忙慌地在“无名鬼”的肩上安好,而此时,那白胡子老头正扯过空白的卷宗上书地府,对群鬼道:“别急,等下鬼差冥官就来接你们。”
十几只鬼魂闻言凄楚地挤做一团,唯有“无名鬼”仰着脑袋看老头,浑身散发“多管闲事”的嫌弃。
老头传书完毕,扭过头来:“小鬼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无名鬼实话实说。
老头指了指跟着他的鬼众:“那他们呢?”
“他们也没有名字!”
“呵。”
土地爷爷宽心一笑,手上凌空出现一册名簿,一边眯缝着眼对照容貌,一边翻簿点名:“李信,大顺三年肆月阳寿尽,高福,大顺三年十月阳寿尽,陈波,大顺五年贰月阳寿尽……都是这谷口村里的人啊,方便方便,容老夫核对拘票,等下交割……”
“无名鬼”睁大了眼睛,懵懵懂懂地看向阿大、阿二、阿三等一眼,惊愕:“你们不是说是漂泊到此的嚒?”
他们分不出余暇答他,兀自痛哭起来向土地哭诉,有说自己的老伴还在村里,土地仙能不能宽限一个时辰,有的说小孙女每晚都要听他讲故事,能不能让他去话个别,说一句阿翁走了。
他们正嗡嗡嘤嘤说着,庙外忽地闪现一阵青光——
众鬼剧烈地挣扎起来:接他们的鬼差来了。
五名鬼差手提手铐、脚镣、木枷,打头的衣着体面些,看起来更像冥府的官员。他大步款款而来,手拿一张引单,简练地寒暄后与土地确认,“鬼魂李信、高福、陈波、金来……大顺元年至五年死人,系属秦州丹阳谷口村,死后祟人,身前无遗言遗物,地府核实缉拿,请土地确认。”
“无名鬼”没明白为什么只有十鬼,没有自己,只问:“你要把他们带去哪里?”
冥官答:“阴曹地府,阎罗殿,然后奈何桥。”
群鬼的哭声更加凄厉了,求情声此起彼伏。
土地公公低垂着眼睛认真确认引单,确认后从自己衣中抓出印鉴,在纸上缓缓叩下:“确认无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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