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银币一磅的恶魔(4)
你一点都不奇怪,捡回来的那些客人总是在洗澡时很精神,洗澡后很疲倦。它昏昏沉沉地睡在浴缸底,角抵着浴缸壁,抱着自己的膝盖,蜷缩得像个胎儿。原来恶魔睡觉也是这种姿势。你不想弄醒它,但你得在睡前检查一下伤口。
你轻轻拉开它的肢体,动作足够轻柔,可它在被碰触的瞬间就惊醒了。177弹跳起来,凶猛地攻击了你,哪怕银链因此在它胳膊里下陷,几乎勒到骨头。破空声足以说明那是多重的一击,你险险避开,饶是如此,一侧脸颊还是留下了擦伤。
你摸了摸嘴角,捻开手指上的血。
你忽然闻到了硝烟,听到爆炸和嘶吼和惨叫,你的脑中飞快地闪过无数个红黑交织的画面。上一次出现能伤到你的恶魔是什么时候?八年前?九年前?你依然维持着锻炼,身手没有变得迟钝,但或许你在精神上松懈了许多。
你容许那些流浪动物抓你咬你,任由那些流浪儿哭号着拳打脚踢,因为他们的攻击并不致命,而你是个神父,你能清理和治疗那些小小的伤口。被他们抓咬和踢打有助于安定他们的精神,避免更多麻烦。这里不是战场,他们没想杀死你,只是太害怕。
五年了,习惯成自然,你险些忘了要躲开。
尽管如此,你依然对177刮目相看。它的反应速度与攻击角度都无懈可击,即使在战场上也属于一流好手,何况它还戴着镣铐,伤痕累累且无比疲惫。在五年之前,你会优先解决这样的敌人,哪怕要付出代价。你的思绪在过往的记忆上漂浮了一会儿,终于回到现时现地。
你发呆时一直看着手指上自己的血迹,等你抬头去看177,它为你的注视抖了一下——它隐藏得很快,你还是发现了。177不屈地盯着你,绷着下巴,昂着头,它的胸口起伏得非常快,你几乎能看见恶魔的心脏在胸口疯狂地跳动。
“别怕。”你说,“已经没事了。”
177瞪着你,好像你是什么变态杀人狂。
你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或许不该对一个恶魔这么说,你只是习惯于对此情此景下的所有生物说这句话。
别怕,没事了,你说,握着濒死士兵的手。别怕,没事了,你说,把浑身青紫的小女孩从房顶上抱下来。这既不是许诺,也不是有效祷言,只是一句轻飘飘的空话而已,不知怎么的却对大多数人有用,能让他们从歇斯底里中平静下来,或许因为你的脸和你的法袍看上去很有说服力。于是你也开始对被小孩子砸烂头的野狗这么说,对被硫酸泼到的野猫这么说,当你闻到恐惧气息的时候,你总这么说。
食物也有类似的效果,有时效果更好。你家里常备着不加盐的肉块与鱼沫,甜滋滋的糖,巧克力,牛奶,酸梅干,猫粮狗粮罐头,可惜没有恶魔罐头。
时至今日,越来越多的人饲养外形可爱或逗趣的劣等小恶魔,还有战斗力约等于零但容貌姣好的魅魔,恶魔的饲料也在市场里合法地贩卖。“新鲜人肉味,几可乱真!让你饱足的小可爱像兔子一样温顺,像淑女一样优雅!”罐头介绍上这么说。
这就是这几年里发生的事情,老派的居民大为愤怒,觉得这是令人震惊的亵渎。新潮的居民蛮不在乎,“那只是加工过的边角料啊。恶魔的肉啦,不能吃的烂老鼠啦,诸如此类的。”有人吃吃发笑,“何况尸体这么多,就算真拿来当饲料又怎么样?上帝已死!”
没人知道上帝与天堂是否存在,但恶魔与地狱,人类与神父的确存在。老派的、新潮的人都跟你抱怨过罐头的风波,你对他们点头,说模棱两可的经文,他们挑想听的内容听,每个人都满意而归。
你们在浴室花费了太长时间,如今各种店铺都已经关门,只能等明天去买。
你把手伸给177,说:“吃吗?”
它看看你指尖的血,看看你,眉头紧锁,一动不动。
你们对峙了一会儿,它看你的眼神好似农夫发现羊群中出现了一只紫色的羊,不过它至少没刚才那么神经紧张。你收回手,示意177把胳膊递给你,它僵持了一会儿,慢吞吞照做了。
你把勒进伤口的银链扯出来,往那里绕了一圈绷带。你分开177的腿检查,它已经不怎么流血了,这很好。你站起来,检查了所有细节,确保177不会弄伤自己也无法造成破坏,或者逃出去。确定没什么遗漏后,你点了点头,离开了浴室。
第五章
早上六点,你去浴室看了看177,它在你开浴室门的时候醒了。你跟它说“早上好”,它照旧不说话,戒备地看着你走进走出。你洗漱完毕,晨祷,去浇花园。
“早上好,神父!”路过的人对你说,“天呐,您脸上这是怎么了?”
“日安,某某先生/女士。”你这样回答,“无妨,只是一个紧张的客人。”
他们便了然地点头,赞美你金子般的心,谴责不负责的父母和饲主,宣称会给福利院/收容所捐款。早上的交谈结束得很快,这是个工作日,大家都步履匆匆。
浇完花园你开始晨练,晨练结束你去浴室冲了个澡。177在浴缸里盯着你看,你家没有第二个浴室也没有浴帘,盯着就盯着吧。
洗完澡,早餐刚好完成,你用几分钟快速地吃完,走到门边时又是精准的七点半,正如你每天出门上班的时间。
今天是周一,所有神父的公休日。你走过一个破破烂烂的花园,一个盖了一半的废弃居民区,还有一条相对热闹的街道,走进附近能卖恶魔罐头的超市。你去折扣区买了昨天没买的日用品,跟恶魔罐头一起拿去结账。
收银员热情地招呼了你,问候了你脸上的伤,并在得知你今天不去教堂时面露喜色。“您今天休息吗?太好了!”她说,“您早该有点私人时间!”
这个小镇不是什么重要的地方,这儿的神父其实一周能休息三四天,你来这里前的上一任神父就是这么干的,没人会抱怨。你来之后,镇上的居民对你的常年无休大为惊叹,其中一些,比如眼前这个大婶,甚至为你操心起来。“您如此善良无私,但也该有些私人时间啊!”他们说。
你一直搞不懂所谓的没有私人时间是怎么回事,此处教堂只有你一个圣职者,教会对这儿毫无关注,只需要一年一次的报告就够了。没有人命令和监督你,难道你不是一直在过“私人时间”吗?然而既然他们都这么说,这一定是某种约定俗成的概念。你不会问出什么奇怪的问题,你只是微笑,感谢他们的关心,告诉他们自己一切都好。
倒不是说你永远兢兢业业,偶尔你会留在家里,当家里有东西急需照料。你把恶魔罐头放到收银台上,收银员一边跟你絮絮叨叨说着什么,一边随手扫描过罐头。这位婶婶是几年前对恶魔罐头破口大骂的老派人士之一,她很可能根本没注意你买了什么,又或者注意到了,只是迅速想出了什么合情合理的解释。
总之,你买到了罐头。你拿着鼓鼓囊囊的环保袋走回家,走进浴室,看到177一脸无聊地趴在浴池边沿。你注意到它身上多出了新的瘀伤,那是大幅度摇撼锁链会留下的痕迹,看起来你离开的时候它并不像现在一样无所事事。你觉得它比昨天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精神了很多,真是让人欣慰。
你重新走出浴室,放好其他东西,在厨房窗口前开了一个恶魔罐头。罐头一打开,你便知道了那个“请在通风处打开”是什么意思。味道如何另说,至少这东西在气味上和广告语说得一样,闻上去像新死不久的尸体,或者开始腐败的开放性伤口。你感到一点怀念。
你把这团颜色可疑的肉倒进食盆里,按照说明书的步骤加一点热水,用勺子搅拌开来。碎肉呈现出一种十分碎肉的颜色,你戳着它,心不在焉地思考工厂到底要如何还原这种死尸一样的弹性。与地狱全面开战的几十年来,科技真是以一种奇怪的方式飞速进步啊。它们在食盆里泡开,看上去像刚挖下来的一样“新鲜”,你拿着食盆走进浴室,177的头抬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