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无乡(203)
晚上六点半,外头的路灯准时亮了起来,法医办公室的窗户正好能将市局大门外的情况尽收眼底,严岑站在窗前,手中的烟只剩下最后三分之一。
法医室背阴,光线本来就不太好,白日里也是阴沉沉的,时常要开着灯。
但对严岑来说,白天晚上都没什么差别。于是入夜后他也懒得动弹,随意地靠在窗边,就着窗沿上一只可乐罐抽烟。
烟蒂从小小的易拉罐口中掉落下去,炽热的火苗熄灭在水中,发出嘶得一声轻响。严岑目光微动,顺手又从烟盒里抽出了一根。
从严岑的使用频率上来看,他这盒烟估计活不过今晚了。
塑料打火机出火口附近的金属被火苗舔舐得微微发烫,严岑再一次按下火机,火苗扑哧一声跳了出来。
这颤颤巍巍的火苗就像卖火柴小女孩的火柴一样不顶事,勉强将烟点着,在空气里活不过三秒钟就自动熄灭了。
这屋里唯一的光源出现须臾又重新消失,快的像是人的错觉。
二楼除了法医室之外还有几间别的办公室,另一头整间走廊都是刑侦一队的,靠近法医室这侧的零星几间好像是行政办公室。
——严岑走了两遍,但都没细看。
市局总是风风火火的,走廊里永远不缺人声,但那人声脚步声会在晚上六点半左右达到一个小小的高峰,大概要停留半个小时左右。不用加班的人呼朋唤友,有的脚步急促地赶着回家睡个早觉,有的呼朋唤友,准备去后街的老店吃牛蛙火锅。
留下来加班的人也不安生,要趁着人没走完的功夫把需要的资料一家家收齐,或者把忙着要用的东西理出来,抓着倒霉的同事一起加班。
痕检那边有的人被堵个正着,约好的位置去不成了,只能一边拿着证物袋往回走,一边拨着号码取消定位。
这些繁琐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都一并进了严岑的耳朵。
他指间的香烟明明暗暗,火星吞噬着薄薄的纸卷,将烟草炙烤成脆弱的白灰。
窗外暖黄色的路灯光和马路上红色的刹车灯扭曲地融合在一起,随意地涂抹出“车水马龙”的盛况。身后的走廊内有亮度极高的白色灯光探头探脑地从门缝里跻身进门,将将在门口两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热闹也好,整肃也罢。
他藏在黑暗里,觉得自己像一只孤魂野鬼。
严岑咬着烟嘴,眼神随意地落在窗外,漫不经心地在市局门口那一亩三分地中巡视着。
白惨惨的烟雾从他身体里过滤了一圈出来,跟随着温热的吐息在冰凉的窗户上留下一层薄薄的雾气。
这具身体很少抽烟,对这种东西的习惯性非常有限,严岑舔了舔唇,后知后觉地感觉嗓子有些发干。
晚上八点过五分时,市局门口堵车的情况缓解了许多,一辆灰扑扑的吉普从大门外驶进来,熟门熟路地拐进了停车场,将临近门边的一个空车位填满了。
下一秒,驾驶室的车门打开,一个严岑熟悉的人影从车上飞速跳下。他拽紧了领口,拢着羽绒服外套三步两步冲进了市局大门,进门时还差点在门口滑了一跤,踉跄着就跳进了门。
严岑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不自知的笑意,他轻轻挑了挑眉,将手中抽到一半的烟丢进了烟灰缸中,熄灭了。
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然后耐心地在办公室里等了十分钟,才拿起桌上早就准备好的报告走出了法医办公室的门。
许暮洲的办公室房门大开,灯火通明。
许暮洲大概是累坏了,外套进门就随手往沙发上一扔。严岑来敲门时,他整个人正瘫在办公椅上模仿咸鱼抱枕。
严岑怕贸然进去吓着他,站在门边敲了敲门,见许暮洲睁开眼睛才说道:“许副队,我来送尸检报告。”
“哟,还没下班呢?辛苦了辛苦了。”许暮洲抹了把脸,忙坐直了站起身来,问道:“有什么发现?”
严岑看了看时间,说道:“根据目前温度情况来看,常温停放状态下死亡时间在二十四小时之间,从尸体情况来看,死亡时间应该在凌晨两点到五点半之间,创口成锯齿状,凶器应判定为钝利器……嗯,有可能是那种带着倒弯的钩状物,就是我之前跟你说的那种。”
严岑合上手里的文件夹,然后微微欠身,将文件夹放在许暮洲的桌上。
“报告中附带了凶器形状样本,你们可以按照这个特征去五金店之类的地方寻找一下相似的东西,然后回来做一下伤痕对比。”严岑说:“但因为伤口其实本身也被破坏的很严重,所以只能从肌肉撕裂的纤维来界定,会有一定的偏差,我个人建议最好还是先确定嫌疑人再考虑凶器。”
许暮洲靠在椅背上,有些疲惫的揉了揉眉心。
他跟着跑了大半天的现场,技术科一下午都快把他的电话打爆了。许暮洲开着那辆小破吉普,带着行动一组在申城来回绕了三个半圈,亲力亲为的从走访跟到痕检,忙活了一个白天,嗓子都快冒烟了。
他有气无力的冲着严岑摆摆手,严岑会意的帮他倒了杯水,放在手边。
“我们把嘉禾小区里的十二个垃圾桶翻了个底儿朝天,连外头半条街的垃圾桶也翻了,也没找到疑似凶器的东西,应该是被凶手带走了。”许暮洲说:“也有可能被他想办法处理掉了。”
严岑点了点头,非常“善解人意”地道:“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受害人社会关系简单,银行账户,往来资金什么的我们都翻了个底朝天。”许暮洲哑着嗓子开口:“一切正常……但是死亡时间,应该在凌晨三点半之后。”
严岑微微一愣。
“这么确定?”严岑问。
许暮洲从兜里摸出手机,在相册里翻来找去,调出一张照片来。他将手机搁在桌上旋转了一百八十度,推到严岑眼皮子底下。
照片上是一张后台拉出来的通话记录单,上面清晰地显示着,在凌晨三点二十五分时,许康接了个电话。
那是个没有备注的陌生号码,是座机,通话时间显示着三分二十六秒——也就是说,电话对方是跟许康有过交流的,并不是骚扰电话。
“熟人作案的话,电话是不是凶手打过来的?”严岑习惯性地问:“电话号码查了吗?”
“查了。”许暮洲说:“一杆子支八丈远——你猜在哪?”
严岑诚实地做出了一个“洗耳恭听”的疑惑表情。
“在申城另一头。”许暮洲说:“开发区北边。”
申城开发区面积很大,但开发进度至今为止只完成了三分之一,大大小小五六个建筑工地,只有一趟公交线路可供进出,比起申城的几个老城区来说,简直可以用“荒凉”两个字来形容。
开发区北边跟嘉禾小区所在的山源区正好在对角,哪怕是开车过来也得少说一个小时。如果那电话是凶手打来约见许康的,算起来时间倒是正好。
“我们找到了那只座机,是开发区北边一个建筑工地附近的小卖部,可惜没摸着凶手的尾巴。”许暮洲说:“那地儿别说监控摄像头了,整个小卖部除了老板娘外,就只有条病歪歪的老狗看门。”
“哎哟,现在这个年月哪有人来用座机打电话呀。”彼时,那小卖部的老板娘从货架上拿起一瓶可乐,一边用布擦着上面的灰尘,一边眯缝着眼睛冲许暮洲笑道:“最多也就是附近的建筑工过来打打——但是昨晚上那人吧,看着就邪性。”
老板娘是申城本地人,说话自带口音,一句话要加三四个语气词,许暮洲委屈地弯着身子在低矮的小卖部门檐底下躲雨,付了钱后接过可乐拧开灌了一口。
“怎么个邪性法?”许暮洲随口问。
“不像这附近的人,那小伙子穿得可周正了,像是个大老板,看着就很有钱。”老板娘说:“小伙子比你还高一点,大半夜的来借电话,借完没有零钱给,直接给了一百块钱整的,我说要找他钱,一转身的功夫他就不见了——今早我还现巴巴看了一眼钱盒子呢,还好那钱还是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