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人(4)
容璋唯有坐下,让他安心似的说,“好,我不走。”
林姑娘轻手轻脚关上门,溜出去。
裴野的手指还在容璋手腕上,如鹰爪那样强硬,但容璋清楚,裴野身上带着伤,比不了往日,自己用力就能挣开。
但他只是深深叹息,像小时候要裴野睡觉那样,另一只手覆上裴野的眼睛,让裴野在黑暗里什么也别想,闭上眼。
可这一次,他的手碰到炙热的东西,让他心里一痛。明明是裴野眼窝下的汗水,沾湿在掌心,却叫容璋恍然以为是热泪。
到第三天,裴野能下床。第四天,到处走动。
容璋虽然繁忙,总在他要服药时过来。裴野端了会儿药碗,又往桌上一扔,“我什么时候能不喝药?”
容璋端起那碗药,又放回他手里,“等你伤口愈合。”
“我已经没事了。”裴野拍拍胸口。
“大夫说你没事,你才没事。”
裴野瞟他,容璋说这话语气淡,脸色也如常,但是就有种不可拒绝的威势。
裴野只得把那碗药一口气灌下去,“我看不是大夫说我没事,我才没事;是你觉得我没事了,我才没事。”
“你也可以这么想。”容璋说。
从那一天开始,裴野就变着法地告诉他“我没事”。
三只信鸽带着字条落在容璋书房里,“我没事”“我没事”“我没事”,仅是个开头。
同样的纸条雪片般涌向容璋,打开一本书,前十页都夹着字,张牙舞爪,“我没事”“我没事”……
容璋却能对这些纸条视而不见,耗着裴野。直到一次喝茶,在茶盏的壁上见到那三个字,他才遣人去通知林神医,不必再给裴野煎药了。
那天下午,裴野从容璋书房的屋檐上滑下来,抱着一把枫枝。
那一捧枫红如血,被霜打过,容璋不由得停笔看向他。虽然刚刚受过伤,但他气色很好,二十七八岁,神采飞扬,就如那把殷红的枫枝。
裴野道,“哥,昨晚下了霜,我看见水边枫叶都红了,替你砍了一把。”
不需容璋吩咐,易珏命人把冬日里盛梅枝的大瓶端上来。端上来才觉得不对,两个侍从小心地倒举立瓶,竟倒出大半瓶纸条。
易珏嘴角抽动,容璋扫了裴野一眼。
裴野站在窗边耸肩,“我真不是故意,就是忘记在这瓶子里也塞纸条了。”
第7章
入夜裴野去书斋外面,中庭夜凉如水,梅树的影子横在地上。他动作轻而迅疾,像扑鸟的猛禽,绕开书斋外的武士,真到书房门口却踯躅了。停在一棵梅树旁边,宛如还是十五六岁,烦恼一进书房就要被他哥罚抄书的少年。
守在容璋身边的武士闭嘴指指窗外,容璋一笑,做个手势让他先离去。
裴野来得悄无声息,只是方才踩在一条枯枝上,那枯枝折断,叫人听见轻微脆响。
武士刚走,裴野就从二楼窗口翻了进来。容璋假意教训,“有门不走,非要走窗?”
裴野径直说,“今晚尤其冷,哥,你小心别着凉。”
他拿了个暖炉,不由分说往容璋手里塞。裴野原本冬天就不怕冷,只穿单衣,动得多了还嫌热。手碰过暖炉,更是温热,掌心有握剑的茧,顺手试了试容璋的手,啧道,“哥,你就会管我,合着自己都照顾不好。”
容璋被他抢白,反倒忍不住莞尔。裴野见他眼里带笑,嘀咕了句,不再抓着这点不放。
“哥,我好了,你也该搬回去了。总不能一直住书房。”
容璋看着他,那双眼睛仿佛能看清一切,“你想走了?”
我怕看着你久了,我就舍不得走了。或许是那只蛊,裴野心里隐隐作痛,脸上却满不在乎,笑道,“哥,你就那么舍不得我?”
他的心跳动如击鼓,撞击胸膛,想要听到那个答案。
容璋抿唇,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缓,“我担心你。”
“担心什么?”裴野追问。
“只剩一年,你却还没有心仪的姑娘。”
裴野只觉得一颗心坠下去,勉强哈一声,“没有就没有。哥,你可不能在这件事上逼我。”
他又能怎么逼,容璋道,“难道你就没对什么样的姑娘动过心?”
裴野猛然看向他,瞳仁像是燃烧发光,“那我喜欢就你这样的姑娘,你去替我找一个来。”
容璋皱眉,“你……”
“像你一样,聪明,好看,对我好。你问我会对什么样的姑娘动心,我就要这样的。遇到这样的,她敢嫁我就敢娶!”
“裴行之!”容璋说服自己,他并不是这样想,他怎么会对你……他只是堵你的嘴。可心乱了,一时之间心乱如麻,只剩一句,“胡闹!”
裴野站在原地,灯火烛光映着他的身影,火苗在跃动,光在动,风吹得门外梅影摇动,越发衬得他不懂,像铁石那样沉甸甸的。
半晌他才道,“哥,对不起。”
容璋深出一口气,不知是叹还是自嘲地笑,裴野继续说,“不该是这样。我今晚,本来想来陪你聊聊天,这次我回来,我们还没聊过。我有很多事想说给你听……”他的脸上也显出疲惫。
裴野十三岁拜剑神为师,那时容璋还在白鹿书院,每次裴野回来,他都会告假去接,到城外十里的长亭等裴野。
裴野会告诉他一年的见闻,最初他带点心去,后来是令人备下酒菜。裴野总会兴致勃勃绘声绘色地说上许久,说到不记得吃喝,要他提醒才往嘴里扒两口菜。
从何时开始,他们不再交心?
从那一年,他在雪里站了两个时辰。
谢逸群执掌云中城时刻意与官府结交,向朝廷示好。要想夺回云中城,不得不也走朝廷那条路。
他细细筹谋好了许多事,做的是杀不了谢逸群的打算。杀不了仇人,但二十年三十年,斗得垮仇人也算报了仇。这番计划里最好的一点,是能让裴野置身事外。自己可以花费二十年报仇,却不能看着裴野这样为报仇虚耗半生。
没想到裴野进了剑冢。容璋从没有回忆过见到裴野重伤时的心境,他没有回顾的勇气。裴野浑身是血,气若游丝,英俊的面容苍白。当时他胸口像被撕裂,死死按住胸膛,弯下腰喘息都剧痛难当。
于是他去求林神医,守在门外,效仿程门立雪。
身体一点点冰冷下去,有人替他撑着伞,雪不停落,不多时已有及膝高度。
一刻漫长得像十年,冻到全无知觉,就如最初被冻伤的那一次,寒冬坠水。大夫说以后务必小心,再久冻成伤就难以挽回,每个冬季都会发作,年纪大了更要吃亏。
可就在那一天的大雪里,严寒让四肢痛到麻痹,日光照射雪地,几乎使人目盲。他心里好笑:神医果然多怪癖,要是我受伤,绝不能让小野这么求他。
就在那一刻,木门开启,林神医磨蹭出来,电光石火的瞬间,他察觉到他对裴野——
他在察觉的同时下定决心,不可以。
可以为他费尽心血,可以为他死,可以为他求医,可以在他伤重时抱紧他,绝不可以让他知晓。否则他会为自己做任何事,哪怕违心与自己厮守。
他想看裴野娶妻生子,夫妻和睦,儿女双全。
怀着这样的心事,怎么再交心。
“小野,”容璋抓住他手肘,许多年没有听到他这么叫,裴野也是微怔。
顷刻之间,一股暖意涌遍全身,容璋说,“我不该逼你。总有其他解决方法。”
第8章
“我在逼他。”裴野低沉说。
“容璋催着你成亲是他逼你,现在容璋不催你成亲了,找其他法子解决你那蛊,你就觉得是你在逼他。”沈妥娘站在一旁说,顺手递给他铁锹。
这两人在梅园中干活,沈妥娘这“寻梅居士”不是只看着梅花吟诗作画的那种,她是真喜欢梅树,既然从贱籍脱身,在云中城做个闲人,她就乐得每天照看梅花,浇水施肥。
施肥最重要的一是六月里,二是深秋落叶之后。
秋日落叶之后到初冬,要施肥和给梅树保暖。
裴野和她干活,索性承担大部分体力活。左右梅园里再无旁人,沈妥娘把肥埋在一棵梅树根下,道,“你对你哥……”倒也没点破,只是给了裴野一个眼神,然后轻轻摇头。
“……你看得出?”裴野停下铁锹,直起身问她。又想到,她怎么会看不出。秦淮风月,六朝金粉,她有什么没见过。
沈妥娘却道,“论察言观色,知情识趣,我不把自己往低了说,哪怕比旁人厉害些,也没厉害到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地步。我敢告诉你,没一个人看出来,因为没一个人朝那方面想了,我只不过是敢猜。”
她垫了块包裹皮,在地上坐了。裴野坐在她身旁。
“那,我哥,”他胸腔里胀得难受,像压上巨石,又如释重负,他哥定然也不会朝那个方向想,朝那个方向猜。幸好他不会。
沈妥娘道,“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你哥……和你,倒也不是不可能。他不是沽名钓誉的那种‘君子’,悬仇人首级示众,救我出贱籍,哪一桩都能看出。他对你,别说对你,对你的‘追光’都另眼相待。你若告诉他,他——”
沈妥娘蓦然惊觉,侧看裴野,就见那英俊的男子双目紧闭。
这恰恰是裴野最怕的。
容璋对自己最狠,知道这个弟弟对他有什么心思,怎么会忍心让他再痛苦,再受折磨?更何况裴野身上的蛊,这是攸关生死的大事,容璋怎么能坐视他死?
容璋会逼自己与裴野“两情相悦”,他甚至会逼自己一辈子,把这场戏演得滴水不漏,只为教裴野开心快活。
他哥已经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过了那么多年艰难岁月。
裴野怎么舍得他再为难自己?
沈妥娘一叹,又展颜一笑。
这片梅园向阳背风,此时日光明媚,风悄悄的,她想,世上居然有这样的两个男人。她见过裴野杀人,也见过容璋的手段,他们都不是软弱的人。
唯独是对彼此,小心翼翼,生怕对方有一丁点难过勉强。这份珍之重之的心意,叫她哑然无话。
沈妥娘拍了拍裴野的手背,“你是有心人,我始终相信,上天不会亏待有心人。船到桥头,一定会直。”
裴野道,“借你吉言。”
那天晚上,容璋叫来裴野。
又是一整桌的菜,全是裴野爱吃的,从街头小食到王侯公卿之家的馔玉,荷叶油纸包与玉盘同席。
裴野笑起来,“入冬还有河豚!”
容璋见他眼中光彩,不由也带上几分笑,“只要你喜欢,怎么能没有。”
桌上什么都有,只是没酒——容璋这时候不会给他喝酒,裴野本该大声抱怨,可这一次他却只是笑得张扬。有容璋陪着,不需要有酒,已经是如饮醇酿。
他像当年那样与容璋聊天,把不朝夕相见的那些年的见闻说给他哥哥听。
他月夜登过高峰,雪里坐过游湖的船,去过名山古刹,最难得是结交几个朋友。深山里的僧人,集市上走绳索变戏法的姑娘,巷子里给“追光”钉马掌的铁匠……容璋喝茶陪他,胸中涌动的全是温柔,裴野爱与三教九流的人混在一起,江湖多有奇人异士,裴野结交贩夫走卒的心与结交名门之后的心并无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