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夫见信好(5)
顾昔靠着坚硬的砖墙,无所谓地摇摇头:“没事,都是皮外伤。”
陆星流看着他嘴角的青紫,不忍地问道:“你一个人来的?”
顾昔说:“我跟着一个山贼过来的。别担心,我已经让阿玉通知了衙门,只是那边可能是有什么事耽搁了,现在还没来人。那帮山贼看到我的官刀,已经猜到我是衙门的人,但是还不知道咱俩认识。我怕他们知道你的事已经被衙门知晓,会立刻撕票。”
“他们暂时还不会撕票。因为买凶想要杀我的,是我那二娘。她的钱一日没送到,山贼就一日不会对我下手。”陆星流说,“倒是你,你怎么一个人来了?”
“我担心你的安危。”顾昔说。
陆星流道:“如果我知道你会只身犯险,我肯定不会想办法将那封信送出去。”
“晚了。”顾昔望着他笑了笑,露出两点梨涡,“我已经来送死了,是生是死我都会陪着你。”
陆星流有些动容:“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从小到大的兄弟。为兄弟情义两肋插刀,上刀山下火海都是我应该做的。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下黄泉。”顾昔嬉皮笑脸地说,“你放心啦,赵铭一定会带弟兄们来救我们,他可靠谱了,我相信他。”
陆星流的心凉了一半,他忽然就有点恼恨。事到如今顾昔竟然还能装出什么都不曾发生的模样,还能这么云淡风轻地跟他提起赵铭。若是可以,他真想狠狠地揍他一顿。
陆星流靠在墙壁上,侧过头睡去了,半晌没跟他说一句话。
隔了约莫半个时辰,门再次被打开了,那群山贼用黑布蒙上他们的眼睛,将他们推出屋子,送上了一辆马车。
山贼连夜将他们送到了另一个地方关押。
他们眼睛上的布被取下时,他们已经身在一个更狭小的破屋里。
陆星流一路过来听着外面的糟乱声,听进琐碎的一两耳朵。好像是因为顾昔寻来,他们害怕官府追查,于是临时转换了阵地。
陆星流和顾昔颠簸了一夜,困倦得不行,第二日中午才被山贼叫醒。他们醒来时,听见屋外有喊骂打人的声音,动静很大,还夹杂着凄厉的哀嚎声。陆星流刚睡醒,睡眼惺忪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是除了面阻隔的破墙,什么也看不见。
他面前不远处站着两个小喽啰,门口站着那个刀疤脸。刀疤脸笑道:“嘿哟,陆公子你可算醒了?门外这动静可听见了?”
刀疤脸从怀里拿出那张一千两银票:“我就说官府的人怎么会突然查上咱们,果然咱这是出了个内奸,那个狗/娘养的收了你的好处,他娘的把我们给卖了。”他说着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刀疤脸见陆星流一脸淡漠,不说话,便道:“陆公子,我劝你还是别白费心思了。现在这个地方,官府的人也找不到。老子最多再等三天,三天后如果你家那婆娘还没把银票送到,老子他娘的认倒霉,提前送你和你的捕快兄弟上路,让你们在这做孤魂野鬼。”
刀疤脸撒完了气,将银票揣进兜里,挥一挥手领着弟兄出去了。
顾昔听见外面落锁的声响。他靠近破窗,看到荒草丛生间的几座破旧的庙宇。他记得这里曾是座女娲庙,几年前就已经废弃,人迹罕至。废庙在长阳县西面的曼陀山,而赵铭必定会去东面的荨山安桥一带。没有任何线索,赵铭如何找得过来。
顾昔说:“我们必死无疑了。”
他靠着陆星流坐下,叹了口气道:“可怜我还没有摸过一次我的捕快服。那边都说过几日就能去衙门取了。看来只能下辈子再穿喽。”
“后悔吗?”陆星流问。
“不后悔。”顾昔自嘲地摇摇头,“因为是陪着你死,此生无憾。”
陆星流顿了顿,道:“你有没有……”
顾昔打断他的话,凑过去看他的眼睛:“我有,我喜欢你喜欢得要命,恨不得把心都给你。”
他那神情认真得很,一点都不像是在说笑。
陆星流一哽,愣了半晌:“那赵铭……”
“赵铭中意孙玉,中意很多年了。孙玉嫌他只是个穷捕头,至今还在考虑当中。”顾昔把脑袋枕在他屈起的膝盖上,歪着头看他。
顾昔咬了下嘴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跟你说件事你别生气。那天天快亮那会儿,我其实是醒着的。前一晚发烧烧糊涂了,我有些没收住,后来做都做了,我又后悔了。我想怎么能把你留在垠州,这不是耽误你陆大公子嘛。我就想了这个法子把你气走了。”
陆星流气得咳嗽了两声:“我……”
“哎呀我就让你别生气嘛。”顾昔坐直了身子,顿了一会儿,道,“我娘临终前嘱咐了我很多事,其中一件事,就是让我别毁了你。她说你也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她不希望我毁了你,更不希望咱家对你们陆家有亏欠。”
“顾婶?”陆星流不解,“为什么?”
“你记不记得我十六岁的时候,沉迷去赌坊?”
“我记得。你那段时间不爱念书,总跟一些不三不四的市井无赖混在一起。”
“你不知道,当年我就心悦你。我跟阿娘说我断袖了,她把我给打了一顿,然后与我彻夜长谈。她说我跟你是永远不可能的。她说你是陆家的长房长孙,我要是跟你断袖了,整个顾家都是罪人。那一晚之后,我每天难过得要命,后来就跟着那帮人自甘堕落了。”顾昔手上绑的绳子在来时就被换成了镣铐,他艰难地撩开衣袖给陆星流看手臂上的一道伤疤,笑起来唇边两个小梨涡,“阿娘让我不要见你,也不要去想你,我只好每天压抑自己。我当时年纪还轻,不知道怎么排遣这种痛苦,就给自己留下了这道伤疤。”
陆星流什么话也没说,指尖敷上那条陈年的细长伤痕,眼前模糊了一片。
“阿娘去世以后,我想了很多,才渐渐冷静下来。我想,不去干扰你的生活,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后来阿爹出事,顾家散了。我心里念着阿娘的‘顾家不能有亏欠’,念着她的‘不要毁了你’,才来带着弟妹来垠州。我被山贼绑架的时候,一个人被关在山里心里害怕。他们让我写信要赎金,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我知道你很忙,但就是任性地想要见你一面。就算是不幸身死,也要你收着我的尸骨为我哭。我想再不见到你,我就要疯了。”顾昔一直在笑,眼里泛着泪光,说到最后眼眶就红了。
陆星流冷静地问道:“如果我们不是快要在这里赴死了,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告诉我这些事?”
“是,到死也不会说出口。我不能毁了你。”顾昔说,“但我永远不会忘了你。我会把这份感情藏一辈子,刻进我的骨子,带进我的棺椁里。”
陆星流想,顾昔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球。
陆星流做了一直想做的事,他狠狠打了顾昔一拳,一把将他摁倒在满是枯草的地上,吻到唇边都溢出血腥味。
……
陆星流与顾昔在破庙里待了三天两夜,那群山贼估计也早料到中含不会在这短短几日里赶到,三天里几乎没给他们吃喝。
第三天快天亮的时候,顾昔靠着陆星流,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头也昏昏沉沉的。他半开玩笑地举起手臂,对陆星流说:“要不你吃我的肉,喝我的血,能让你活下去,我心甘情愿。”
陆星流推开他的手臂,笑道:“你是饿昏了吧,天亮他们就来送我们上路了,吃什么吃。”
顾昔也笑,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安然靠着了:“那就等上了黄泉路再吃。”
顾昔说:“陆星流,咱们下辈子还做兄弟。”
陆星流轻笑了声,说他死性不改。
这时他们听到了门外的一阵噪杂声,隐约还能听到诸如“老实点”和“回衙门”的话。屋门猛地被推开了。赵铭扬了扬手里的一串钥匙,笑道:“不好意思,这么早阎王爷还不想收你。”
顾昔眼睛一亮,精神抖擞地坐起来喊了声“赵大哥”。赵铭过来挥剑斩断了他们手上镣铐的链子,将他们带了出去。
门外的山贼都被捕快羁住了,戴上了官府的枷锁镣铐,跟着他们一同下山去。
赵铭说他们肯定是饿坏了,将自己带的水壶和干粮都分给了他们。下山时顾昔咬着饼子,问赵铭是怎么找到他们的。
赵铭说:“我本来去荨山那边,也失去了你们的音讯。直到昨天,有个被打的鼻青脸肿的人来投案,说他自己是山贼,参与了一起绑架。他说你们俩都被绑到这座废弃的女娲庙了。后来一审才知道,他是因为给你送信,才被这群山贼打瘸一条腿,赶出了曼陀山。他怀恨在心,决定跟这群山贼同归于尽,才来官府投案自首。我们得到消息,就在这边埋伏观察了一天,今早才找到机会下手。”
被困的几天,顾昔听陆星流说起过他跟这个小山贼的渊源。顾昔听罢哈哈大笑:“这群山贼就是活该,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莫欺少年穷。”
赵铭说完了正事,又道:“我说你这小子也真够可以的,两个月不到身陷两场绑架案。你去荨山那会儿怎么就不能再等等我,与我商量商量。那晚衙门临时追查了个案子,衙门人手不够。等我凑够了人,你自个儿都失踪了。”
顾昔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不好意思赵大哥,救夫心切。”
赵铭点点头:“你心里着急我也可以理解的,但是……啊?你说什么?”
赵铭愣了会儿神回过头去,顾昔已经拉着陆星流下山,走出好远了。
……
捕快们向山贼逼问出了银子交接的地方。赵铭领着弟兄在那里蹲了两天,终于把中含陆家派来的人给逮住了。
县太爷审问之后,认为这终究是陆家家事,就让陆星流带回去了。
赵铭说,县太爷听说陆星流被困曼陀山的时候,也是立马拨了弟兄过去救人。后来顾昔才知道,县太爷对陆星流的事这么上心,是因为得知他是中含陆家的少东家。
一切尘埃落定,中含陆家寄来家书。
陆星流得离开垠州回中含去,临走前他问顾昔,愿不愿意跟他去中含。
顾昔说:“你肯定知道我的回答,以后不论,这些年我还有一些事必须要做,回不了中含。我会在垠州等着你,永远等着你。但你要是到明年春天还不回来,我就要去中含抓人了。”
陆星流笑着说好,扬鞭,一骑绝尘。
陆星流这一行惊险,波澜叠出,好在结局还算圆满,一遭也没算白去。
他将人证带回了陆家,与父亲讲述了他这一行的遭遇,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二娘拉下了台。二娘最终被带到陆家的一座偏远的山庄里,永远不得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