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只是一点风寒,到后来却咳得越发厉害,有时咳得猛了接不住下气,脏腑都在撕心裂肺地发痛,不知怎得就成了痨症,鲜血就这样咳出来溅在地上,夜间更是难以入睡。
那时候秦见祀每每守在他身边,几乎寸步不离,尤以早朝的时候,只要他在位子上咳了一声,那眉头就深蹙一分,看过来的眼神中藏尽了担忧。
于是到后来,贺子裕就借故不去上朝了。
其他时候,他就在秦见祀面前尽量克制想咳的欲望,肺里几次喘息上涌皆被压下,只是在秦见祀走后再也控制不住,大声咳得撕心裂肺,又大口吐着血。
折子染了溅开的红,被推乱掉在地上,贺子裕靠在椅腿边青筋毕露,捂着自己的胸口。御书房门外那处阴影,他知道秦见祀就躲在门后,可他没办法,秦见祀也没办法。
他们都是来人间历八苦的,总要把罪都受了一遍,才能顺顺利利地回去。直至成了沉疴,御医束手无策,贺子裕就这样熬着,身子一点点熬坏了去。到年末入冬的时候,还因此发了几次哮喘。
那时他倒在地上,抓着秦见祀的衣袖,艰难地喘息。
“秦见祀……”
“臣在。”
“咳咳……朕实在、实在太痛苦啦。”
秦见祀只能抱紧他,抱得更加紧。贺子裕知道,秦见祀是想自己再多坚持些,多陪些日子。
他们就这样在地砖上坐了很久,直到龙袍上沾了血,他倚靠在秦见祀肩头。
·
“秦见祀,朕还想吃羊脍。”
送葬的队伍出了城,贺子裕又黏黏糊糊地入秦见祀怀里,反正秦见祀能感受到他的触碰,就是只是有些朦胧和微凉。
寻常野鬼们都惧于秦见祀身上的阴气,不敢靠近,但这股气却使得贺子裕很舒服,可能是因为阴气的主人存心接纳他,所以阴差要来带贺子裕走的时候,他就进到秦见祀的袖子里,仗着秦见祀的势留了下来。
“你看朕这不是还在?”贺子裕抬起眼来,摸向那蹙紧的眉头。“生死不过须臾,往后还有几十年,朕总在你身边的。朕现在这样可比从前时候还要爽利,一点都不痛。”
秦见祀低下眼来深深看他。
“人鬼情未了?”
“嗯呢。”
秦见祀抬手来,他就凑近去,唇上沾了一片温凉。
·
之后是封棺下葬。
毕竟魂魄就在身边,秦见祀对于棺椁中那具冰冷的躯体也不是特别眷恋,倒是那个被贺子裕封为皇太弟,如今已经登基继位的十一弟为他多上了几炷香。
十一弟即位之后,封赏了一堆支持于他的大臣,对于从前反对立皇太弟的人也多有打压,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反应也在贺子裕意料之中。
只是贺子信到底不敢得罪秦见祀,好吃好喝供着,还新赐了几座府邸。
“皇兄你若在天有灵,还请宽心,阿信定当不负皇兄所托,担起这守成之责,”贺子裕飘近了,听贺子信上着香在那念念有词,“阿信知你这痨症来得蹊跷,必定一查到底,以告亡魂。”
“嘿,这傻小子还挺实诚。”贺子裕听了半天,笑笑对着秦见祀指了指,“这几年没白待他。”
不过他的痨症,秦见祀查了许久都没有眉目,贺子裕怀疑这病或许不是人为的,乃是地府那边司命又添了一笔。
毕竟这日子总过得顺风顺水,也不是个事。
“走了。”秦见祀淡淡往外走去,这件事等他身死之后,总是要问个明白的。
“再等等。”纸钱漫天飞着,贺子裕收钱收到手软。
“你还要多少,我回去给你烧。”
“那能一样?”贺子裕抱了一大捧,飞得踉踉跄跄,“这些可都是朕的臣民对朕的心意,趁你还没死,朕先在地府多置办几处宅子,混得风生水起再说。”
贺子裕又飞了过来,一下穿过秦见祀,在他面前扮了个鬼脸。
秦见祀猛然停住脚步,微微眯起眼。
“丑。”
“再丑也是你家的,走呗。”
·
直到风吹黄花飞舞,皇陵外百官祭奠完毕,十一弟起来时看着秦见祀翻身上马,一个人孤零零地马蹄达达朝都城而去,悠悠叹了口气。
“以前瞧着摄政王冷心冷情,如今才知他是对旁人皆如此,唯独对皇兄不同。”
“陛下,我们也回去吧。”
“嗯。”
而世人都当摄政王孤寂无比,但此刻在秦见祀眼中,贺子裕正骑着纸马驰骋,与他并肩在官道之上。
马蹄扬起,玄衫飞扬,纸马有半个马蹄没烧干净,跑得时候有些不太利索,但正如贺子裕自己所说,他死之后确实从那缠绵的病榻上得到了自由,又像是两年前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模样。
一身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无视那从鼓囊怀中露出的纸钱,还是那般少年帝王。
这世间只有秦见祀一人能看见贺子裕,起先他会怕这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但后来贺子裕说他是不是脑子坏了,这么个大活鬼在他眼前蹦跶,还非得说是幻觉。
“……”好吧。
马行到灞桥柳岸,柳枝依依,柳为留意,贺子裕最终受不了这纸马颠簸下马来,蹲下身子看马蹄,他转过头看秦见祀正盯着的视线,招招手。
“想什么?”
“在想,还好我非寻常人,”秦见祀转过头,握着缰绳看他,“碧落黄泉,才得再见你面。”
“昂,”贺子裕赞同地点点头,“朕现在就等着你死了,回地府咱还能接着见。”
“……”
作者有话要说:
昭昭回来啦,下章是人鬼车车嘿嘿嘿嘿嘿……
第86章 捂开的热意
秋意弥漫,日薄西山的时候,昏黄道上银杏叶扬起。
正值国丧,街上少了许多热闹,夜市也关闭了,坊市间只有巡逻的官兵和一点散落飘扬的纸钱。摄政王府内大多是黑瓦白墙孤寂一片,留下主院点了灯火,还算有些颜色。
贺子裕从皇陵回来后就倒吊在梁上飘着,看秦见祀一边泡脚一边翻奏章。泡脚的水都凉了,某人还在看奏章,没有一点察觉。
他把舌头伸了下去,伸得长长的。
“你要做吊死鬼?”秦见祀眼也不抬,两指夹住舌头塞了回去。
“十一弟即位,你还继续打理那么多政务,他未必愿意见到这些。”贺子裕试图咬住秦见祀的手指,最终一场空,“这脚再泡就秃噜皮了。”
于是脚拿了出来,用干布草草擦了干净。
贺子裕又四处环顾,桌上盅里的羹汤已经拿下去热了三回,他也用手指了指。“喝。”
于是秦见祀喝完了,把盅放在桌上,眼睛一直盯着手上半折的公文。
他们俩虽然在一起这么些年,可多数时候都是一个在皇宫,一个在王府,各忙各的政务,贺子裕很少有闲下来专心陪着秦见祀的时候,在宫中还有他看着,几分收敛,如今才知道秦见祀平日在王府中生活过得这般随意,睡觉的时间更是少之又少。
难怪会有胃疾,有头疼的毛病。
“没有朕你可怎么活呀秦见祀,你都不会照顾一下自己。”贺子裕负着手,在半空中漂移,“话说晚膳还没用,你要水晶龙凤糕吗?”
“等下给你祭。”
“朕是在问你要不要呢?”
“不用了。”秦见祀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周围就安静下来没了鬼声。
秦见祀翻了一本奏章感觉有些不大对,又抬起眼来看贺子裕,似乎在确定他是不是无聊了,对上贺子裕四仰八叉躺在半空装死的样子,想了想,还是把公文合上,推到一边。
“暗乙——”
暗卫推门进来了。
他挥挥手,“吩咐小厨房,要水晶龙凤糕。”
“也是给先帝的祭——”
“是本王的膳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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