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水,他站在营帐外,还未出声,先听得轻不可闻的啜泣。那是极小极弱的声音,夹杂在不远处的高喝声里,倘若不是有心注意,绝无人能察觉。
纪决掀帘的手缓缓收回,静立于银辉里。
帐内有人偷偷为远方人低泣,帐外有人闷声饮酒压下恳挚。
酒入愁肠,数不清多少悲欢合离,空哀切。
—
春去夏来,暑气渐长。
沈雁清已到锦州治疫近半年,他肩胛骨上的箭伤将要痊愈之际,治疫也有了些起色。
太医院院判与众多大夫不辞劳苦,日夜研制药方,所试方子过百种。功夫不负有心人,连着服用三日新药的疫民咳嗽症状有所减轻,亦不再高烧不退。无独有偶,几个病重的疫民试药后皆有所好转。
此消息一出,普天同庆。
天子从国库拨款黄金万两,又广发朝中群臣捐资用于赈灾。
夏末秋初,瘟疫肆虐横行半年多,这场造成不知几何人送命的天祸终于得到控制。
锦州的城门打开之时,被困多月的百姓皆喜极而泣。治疫官员与太医回京那日,前来送行的百姓多得看不见尾。
陆尘和王铃枝策马同行,回忆起这几月的惨痛经历,对望一眼,皆在彼此眼中捕捉到了死生相随的情谊。
沈雁清大病初愈,不宜操劳,端坐于马车之内闭目养神,搁于腿上的双手骨节棱棱。
裕和探着脑袋往后看,嘿嘿笑道:“大人,百姓都在谢你呢。”
沈雁清听着身后呼唤,并未应腔,只是低低地咳了两声。
疫病再加上那一箭,终究还是对他造成了不可逆的伤症。太医坦言他的心肺有损,往后吹不得风、受不得雨、费不得神,又苦口婆心道:“沈大人,身病可疗,心病难医,你心思太重太深,若无法自我消解,老夫也束手无策。”
裕和将车帘盖严实了,忧愁地说:“怎的旁人都好了,大人你还在咳嗽,莫不是还未药到病除.....老夫人又该担心了。”
沈雁清想到双亲,这才回:“不许将在锦州的一切告诉父亲母亲。”
车马行了一天一夜后抵达京都。
李暮洄奉命前来迎接治疫官员,此外,官员的亲眷也皆翘首以盼。
王铃枝一见父母,下马奔赴而去,含泪道:“女儿不孝,让你们挂心了。”
沈家父母见着消瘦的沈雁清,亦是潸然泪下。沈母抓着儿子的手,“平安回来就好.....”
沈雁清安抚好二老,回头朝李暮洄作揖,“有劳殿下相迎。”
那日城门暴动后,沈雁清前去追纪榛,而后身负重伤,又前往锦州治疫,这是两人时隔近半年后再次见面。
李暮洄道:“传父皇口谕,沈卿车马劳顿,可先行回府休整,明日再进宫面圣。”
“多谢殿下。”
“沈卿治疫有功,大衡朝有臣如此,是百姓之幸。”
沈雁清不居功自傲,澹然道:“殿下谬赞,此次治疫乃多方劳力之果,非臣一人之功。”
二人你来我往,语气虽与素日无异,却心知肚明主臣再不复往日信任。
沈雁清告别李暮洄,随双亲回府,顿感心力交瘁。他打起精神,回沈母的话,“母亲放宽心,儿子百事无虞.....”
作者有话说:
沈大人的蚌壳嘴平等地对待每一个人!
第55章
校场里呼喝声震天响,排列整齐的将士身着铁甲,头戴铁盔,手执长矛与盾甲,虽只是平常的操练,皆严阵以待毫不松懈。从高高的瞭望台往下望,气势恢宏,威烈雄武。
纪榛半蹲着身悄悄地趴在台面上,听着底下犹如浪潮般的吼叫声,胸中激荡不已,恨不得也冲进队列与这些好男儿一同上阵杀敌。
“榛榛。”
正是看得起兴,听得站在台阶上的兄长唤他,他应声,小跑过去。漠北位于大衡朝最北端,气候干燥,虽已近秋日,赤阳却仍十分猛烈,纪榛只是晒了不到一刻钟,脸蛋便红扑扑的一片。
他与纪决一同下了瞭望台,蒋蕴玉正好从校场上行来,穿戴整齐,负手端一柄粼粼的银质长枪,浑身的肃飒还未收敛,纪榛仿若能借此窥探到对方在战场上锐不可当的凛然气势。
蒋蕴玉见了纪榛,揶揄道:“又来偷看本将军的风姿?”
纪榛哼声,“校场里这样多人,我真要瞧.....”他目光巡视一圈,“也是瞧魁梧伟岸的林副将。”
在漠北这小半年,两人拌嘴是常有的事情,就连军中的将士都知道,京都来的这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娇贵公子三言两语就能治得了他们威风凛凛的怀远将军,起初还觉得稀奇,渐渐的便也习以为常了。
纪决更是把这一幕当作家常便饭,含笑道:“这么多年还和小孩子一样,一点儿亏都吃不得。”
纪榛挽着兄长的手臂,似有家长撑腰的孩童般得意地微微仰起下巴,说:“哥哥发话了,我不跟你一般计较。”
蒋蕴玉哑然失笑,见纪榛在看他的银枪,轻巧地递到对方面前,“看得这样起性,你也舞两下试试?”
纪榛跃跃欲试,“舞就舞,谁怕谁?”
他信心十足地去接银枪,岂知蒋蕴玉一松手他才知晓这银枪的厉害之处。这银枪比他想象中要重上许多,约莫三十斤,寻常人拿不久定觉手酸臂麻,蒋蕴玉却能似轻轻松松地用它杀敌。
他心中是钦佩的,可也不愿意让蒋蕴玉看低了去,鼓着一股气提枪挥舞,动作凌乱毫无章法,引来蒋蕴玉的爽朗大笑。
纪决怕纪榛伤着自己,拿掌心压下乱动的银枪,无奈中又带着些纵容地唤了声榛榛。
纪榛丢了个大脸,一把将银枪抛还给蒋蕴玉,又拍拍掌心,说:“好吧,我承认此事是你赢了我。”
蒋蕴玉噌的将枪柄抵在黄土上,“我又不是非要跟你比个高下。”
几人又在日头下说了会话,纪决见纪榛脸上的红晕越来越深,将人带回了营帐。
吉安打了水让纪榛洗脸消暑,纪榛拿湿布轮流捂着自己的脸颊,这才觉着舒适了些。纪决坐在软榻上,纪榛乖乖地坐到兄长身旁。
纪决拿出一罐雪花膏要给纪榛擦抹略显干燥的脸颊,却见着纪榛面色红白交加地盯着罐身,凝眉,“怎么了?”
不该记起的回忆涌上心头,纪榛咬唇,“无事。”
纪决的眉心却皱得更紧,他先是让吉安出去,又用指腹轻柔地将白膏抹在微红的面颊上。
纪榛半垂着眼睫,越是不想,越是有混乱的画面在脑中闪现,他六神不安,正是恍惚之际,兄长的一句话更将他的彷徨推至顶巅,“在想沈雁清?”
纪榛心事被撞破,猝然瞪大眼对上纪决柔润的目光,他下意识地想否认,纪决却温和道:“榛榛,在我面前你无需伪装。”
兄长的指腹在他脸颊碾过又游走,纪榛鼻尖一酸,哽不成声。
“这半年你有过真心开怀之时,亦有强颜欢笑之刻,可后者你装得越似,我就越痛心。”纪决轻声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喜乐要大笑,悲戚会落泪。榛榛,我希望你能坦诚对我,高兴了你便畅怀大笑,难过了嚎啕大哭也无妨,而非在我察觉到你伤神忧心之时,你拿无事二字来搪塞我。”
纪榛急言:“哥哥,我只是怕你怪我暗弱不断.....”
“你我虽不是亲兄弟,可你既唤我一声兄长,我又怎舍得苛责你?”纪决痛惜道,“你便是至今还未放下沈雁清,我难不成还能将他从你心底里挖出来?”
纪榛知晓兄长如春风,似细雨,对他的情谊向来是润物无声,可兄长这样通情达理,他更懊恨自己对沈雁清余情未了。
这小半年,他听了太多滞后的风声,只知锦州遭遇三灾八难,沈雁清患疾危在旦夕。他不敢向兄长发问,唯恐泄露秽心,却未想到兄长早就看穿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伪饰。
纪榛哽声说:“我时常梦见他死于非命.....”
梦中血雾袅绕,每每梦醒,心惊肉跳。
上一篇:入骨画魂
下一篇:错以为竹马在女扮男装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