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臣常因此上书相劝,他们委婉地提出,三王爷虽战功赫赫,但斩杀战俘这种事,实在不大仁德。
梁昱坐在龙椅上,不咸不淡地问:“斩杀战俘,诸位爱卿可有谁亲眼见过?”
底下一片寂静。西北苦寒,又战事频发,大家自然都没去过,但王爷从来不问朝廷要战俘开支,这总是真事吧?
梁昱耐心回答:“因为朕的三弟体恤国库空虚,所以这么些年一直节衣缩食,用自己的俸禄养着那群俘虏。”
这理由的玄幻程度,和俘虏不需要花钱,喝西北风就能活有一比,但天子既然这么说了,朝臣便大多识趣噤声,只有一个二愣子还在扯着嗓子禀:“可王爷的俸禄,似乎远不够养着那么多战俘。”
“原来钱大人也知道这是一笔大开支。”梁昱抬抬眼皮,非常好脾气地看着他,“既如此,那爱卿你就捐出一年俸禄,帮帮王爷。”
钱大人:“……”
其余大人见势不妙,赶紧找了个借口,集体告退。
待到四周无人,梁昱这才收了满脸假笑,抽出一根笔怒气冲冲地写,以后少给朕惹点事!
写完之后封上红蜡,另附黄金一车,酒三十坛,派人连夜送往西北大营。
车队浩浩荡荡驶出王城,所有人就都知道了,皇上对骁王殿下的偏爱,那是明晃晃写在脸上的。
从此再无人敢多言。
柳拂书觉得这么一个人,守卫边疆自是猛将,可一旦扯到成亲过日子,就显得稍微有那么一点……算了,没有稍微,是非常,非常不合适。
柳南愿本人听完,亦五雷轰顶,因为她一直想嫁个弱不禁风的斯文公子,现在突然变成了杀人狂魔,心理落差实在太大,于是捏着帕子就去找闺中密友哭诉,哭诉完仍不愿回家,躲在茶楼里听人家说书。
日暮时分,柳弦安晃着他那把扇子,悠哉哉来找妹妹了。
没办法,因为家中只有他最闲。
柳南愿握着二哥的手诉苦:“凭什么就是我嫁?”
柳弦安附和:“对,凭什么。”
柳南愿继续说:“我听说他杀人如麻。”
柳弦安觉得这一点倒正常,戍边卫国,总不会像说书先生嘴里的故事那般春花秋月,莺燕环绕,但他也懒得向妹妹解释,就只敷衍地唔唔嗯嗯几句。
柳南愿说到伤心处,眼看着又要落泪:“二哥,你说,若你是我,要被嫁于王爷,此时当如何?”
“若我是你,要嫁给那样一个人,”柳弦安想了想,“可能会跳湖吧。”
毕竟自从上回跳了湖,爹娘就再没提过去藏书楼抄书的事。
柳南愿压低声音:“有用吗?”
柳弦安用自己的经验点头:“有用。”
“好!”柳南愿一拍桌子,“那等我找个黄道吉日,就去跳湖!”
不远处的角落,另一伙人正听得目瞪口呆……主要是副将目瞪口呆,至于坐在旁边的梁戍本人,看起来则依旧是一副慵懒随意的姿态,凌厉眉峰也舒展着,一根手指还在随窗外渔歌敲击杯沿,像是完全没听到隔壁兄妹的谈话。他此番南下,不为战事,自不必穿战场重甲,而皇上抱着相亲就得人模狗样的心态,命宫人加急赶制出十套新衣,换上之后金冠墨发,黑袍流光,手里再握一把长剑,倜傥好似江湖名门公子外出巡游,在茶楼喝了没一壶水,绣着鸳鸯的帕子已经往眼前落了三条。
这一行人本是为了到白鹤城见柳庄主,因为皇上坚信这是一门惊天动地的绝世好姻缘,非得让光棍弟弟亲眼看看柳家小姐。
梁戍:“臣弟——”
梁昱:“军费减半。”
梁戍:“明日就去白鹤城。”
梁昱:“甚好。”
来的路上,一众部下还在天花乱坠地感叹,就咱王爷这赫赫军功,这堂堂样貌,放在哪里不是抢手货?万一真被柳小姐看进眼里出不来了,寻死觅活非嫁不可,那可如何是好?
唉呀,愁苦,很愁苦。
结果万万没想到,白愁了,人家小姐不是普通的不愿意,是宁可投湖自尽也不愿意的那种不愿意。
好尴尬,好耻辱!
等柳家兄妹离开后,副将小心翼翼地转过头,仔细观察了半天一脸皮笑肉不笑的梁戍,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低沉而又忠诚:“那我们还去白鹤山庄吗?”
梁戍手指松开杯沿,轻飘飘一点头:“去。”
第2章
夜幕低垂,整座白鹤城都被沙沙细雨裹住了,潮漉漉的青石小巷映出一串灯影,是江南独有的静谧。
梁戍坐在桌边,闭眼闲听窗外雨声,桌上摆着的饭菜半分没动。眼看着热乎气都快飘没了,一旁的副将只好清清嗓子:“王爷——”
“撤下去。”
副将:“……”
他名叫高林,打小就混在西北军营,十岁起征战沙场,数度九死一生。现如今功劳有了,地位有了,世面却没见过几回,连月牙城都没出过,所以梁戍这次专门点他随自己一道回繁华王城,本是一片好意,谁曾想,半路冒出个相亲的活。
片刻之后,梁戍睁开眼,问他:“你打算盯着我看多久?”
高林的目光依旧落在梁戍脸上,他也很纳闷啊,且不论地位与军功,就算光凭这张脸,哪里就到了宁可自杀也不愿嫁的地步?当说不说,那柳家小姐忒没眼光,而且不嫁就不嫁吧,为何还要拿到茶楼去哭诉,看看现在,搞得我家王爷茶饭不思,都闺怨了。
想及此处,他特意放缓语调,体贴关怀:“反正我要是个姑娘,肯定非王爷不嫁。”
梁戍的眼皮不易觉察地抽了一下,他抬起头,而高林也很配合,赶紧做出含情脉脉的心动姿态来。烛火跳动,人影成双,梁戍与他对视片刻,感觉头很痛:“你以后离我远一点。”
高林嘿嘿干笑:“那王爷吃两口呗,这桂花鸭子还不错,吃完我立刻就走。”
梁戍瞥了眼桌上油腻腻的鸭子,依旧食欲全无,此时门外恰好有人送来一封飞书,落款是一牙弯月,程素月。
她是高林的义妹,也是自从出生就在军营,小时候看不出美丑,泥地里打滚的野丫头,长大倒一天天地水灵起来。本事不小,战时能跨马,闲时能管账,会做饭会看诊,就是书念得少了些,之乎者也认不太全。
高林纳闷地抖开信纸:“不赶紧来白鹤城,学秀才写什么信……嚯!被人给绑了?”
程素月这封书信写得很能冒充柔弱闺秀,哭诉说自己在路过伏虎山时,被一群山匪掳走,让兄长与三公子收到信后,赶紧带着黄金亲自来赎人,一天都不要耽搁。
高林想不通,这伙人都能将阿月给绑了,身手必定不凡,那还当什么劫匪。而且山寨居然建在伏虎山,连绵险峰十八座,绿树环抱古木参天,猿猱扯着粗藤成天鬼影子一样荡,落一场雨,更是连石头都要潮出霉气,谁会吃饱了撑的住在那里?
梁戍却道:“那群人不是她的对手。”
“嗯?”高林迟疑,又看了一遍信,琢磨过来几分滋味,倘若当真被绑,那只让自己一人带着黄金去赎便是,何必要多提醒一句“三公子同往”。
那么问题就来了,按照程素月的往日作风,除非遇到天塌地陷的大事,否则绝不会闹到梁戍眼前。可究竟什么才是程姑娘眼里的大事,狼族偷袭春风城不算,玉门闹灾荒不算,白龙河涨水发洪也不算——因为这些麻烦,她全部能自己想出办法解决,所以不必、更不该让王爷为之烦心。
那伏虎山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能比外族、灾荒、洪水更加重要?想及此处,高林难免好奇,便试探着问:“王爷打算何时动身?”
“明日。”
“明日?”高林稍一停顿,“可白鹤山庄那头……皇上有命,这回哪怕是天上下刀子,也不能耽搁王爷的亲事。”
“你现在去一趟,告诉柳庄主,等本王处理完手头的麻烦,改日再登门拜会。”梁戍又道,“还有,白天茶楼里那人,什么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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