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十三岁时,故太子十年有二。
于是她就在东宫,静静看着故太子,看了十年。
“只是下官到底在东宫数年,太子殿下哪怕形容再普通,寻常人都该记住了,”她精致的妆容几乎盖不住她面上的倦意,“遑论是太子这般的仙人之姿。”
这十年里,故太子身边有无数比同她亲近千百倍的人,可都没有免于一死。
或许是因为她实在太寻常,也太规矩,十余年来,竟没有与故太子有过一次交谈,那位心机深沉的皇帝并没有将她赐死,而是遣送回了掖庭,更或许,刚刚从兄长手中夺来太子之位的皇帝有太多事情要做,根本不曾留意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
宁佑案后,不少人觉得灾厄乃是陛下不敬先祖的缘故,皇帝为此修缮宗庙皇陵,掖庭又派了一批人来守行宫,其中就有她。
二十多年过去了,好像所有人都忘了昔年宫廷中的腥风血雨,连为了避祸,自请来行宫的她都要忘了。
如果不是元簪笔的突然出现……
李女官道:“大人信下官也好,不信下官也罢,都不要紧,总归都是旧事,才二十年便已无人问津,百年之后,天大的秘密与黄土也没有任何分别。”
元簪笔拱手,道:“晚辈并非不信大人。”
他态度很谦和,可越是谦和,越叫人觉得他别有用心。
但就算元簪笔别有用心又能怎么样?
能修书过来说明元簪笔早就知道什么,她回答与否不不过是让元簪笔是否更加笃定。她能不说,可不说的后果是什么?她若是去检举,检举的后果又是什么?她不过是一普通女官,连故太子旧人这个头衔都够不上,以元簪笔如今的权势,想杀她灭口甚至不需要任何理由,更不会脏了他自己的手。
只要他一句似是而非的话,自然有无数人为他代劳。
她不是太子的心腹,没有蒙受过太子的恩惠,同太子妃亦毫无干系。
她说,是为了保命,理应问心无愧。
可怎能问心无愧?
李女官闭眼,睫毛颤抖。
她不知道元簪笔的目的是什么,不知道他是不是被皇帝派来的。
倘若元簪笔受命于皇帝,那么皇帝在确定乔郁的身份之后一定不会若无其事。
竹林不大,两人将要走到尽头,元簪笔道:“大人公务繁忙,晚辈便不打扰了。”
李女官突然道:“元大人留步。”
元簪笔脚步一顿,转过身来,道:“李大人可还有什么事吗?”
李女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元大人可知,太子妃蕙质兰心,深得先帝和太皇太后喜爱?后宫中人无不想娶太子妃来做儿媳?”
此事算不得什么秘密,可元簪笔年纪太小,知情的人后来死的死,走的走,他怎么可能知道?
元簪笔道:“晚辈不解。”
李女官道:“其中虽有人是为讨先帝欢心,但不乏对太子妃真心者,”她说出这话时声音都在颤抖,“其中,除了太子殿下外,还有……当今圣上。”
倘若她面前的人不是元簪笔,可能会大吃一惊,偏偏元大人少年时已把人世间所有能体会过的情绪都体会了个遍,仅极少数的人,极少数的事能引得他触动,这其中,显然不包括他正在听的皇室秘闻。
他克制住了摸鼻子的欲望,分心想:我好像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东西。
李女官颤得厉害,说话越来越急,声音却越来越低,“世人皆知太子的死与太子妃一心争宠,给太子下虎狼之药分不开干系,且太子妃无子,故而太子去后,并没有按照祖制好好供养太子妃,却强迫太子妃在寺中带发静修,为国祈福。期间,”她脸上半点血色也无,“掖庭少了几次人,管事说是年纪大了,外放归家,但奴婢听说,是送到外面,伺候贵人去了。”
元簪笔轻轻地眨了下眼睛,翘起的睫毛像是蝴蝶扇动了下翅膀。
“哦?”他仿佛有点不解。
但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还有什么不明白?
李女官道:“元大人,太子与当今是一母所处,形貌之相似连乳母都无法分辨,乔相究竟像谁还未可知!”
元簪笔抬眼。
李女官注意到了他的眼神,悚然一阵,方才升起的胆气登时没了大半,喏喏喃喃道:“因此,就算陛下心有疑虑,也,也不要,”
元簪笔问:“李大人可知在此等事上撒谎的后果?”
李女官颤声道:“知道,下官知道。”她自以为看透了元簪笔的目的,笃定他受皇帝之命前来,“下官不敢撒谎。”
元簪笔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思虑片刻道:“还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件事吗?”
李女官下意识道:“没,”她猛地收口,哀求般地看着元簪笔。
她之前把事情和盘托出,是为了保自己的命。
她说出这件旧事,是觉得能保乔郁的命。
元簪笔的声音响起,他说:“李大人,我不会杀你。”
李女官呆呆地望着元簪笔,好像还没有反应过来。
元簪笔道:“李大人,擦擦眼泪。”
她猛地回神,顾不上取袖中丝帕,拿袖子胡乱地擦了脸上的湿痕。
这时她才知道自己哭了。
“李大人在宫中多年,有些事不必我来教大人,”元簪笔淡淡道:“我的意思,大人一定明白。”
李女官压着哽咽道:“下官明白,下官定然谨言慎行,绝不会透露一个字。”
元簪笔颔首。
李女官福身,道:“下官还有事,先行告退。请,请大人放心。”
元簪笔没有回答,目光不在李女官脸上,而是越过她,落在了她身后的铃铛上。
铃铛先前可能是金色的,虽然风吹雨打之下早就变了颜色,但在阳光下,仍旧金光闪闪。
铃铛作响,元簪笔的声音混着铃声,听着有种怪异的和谐,“李大人自便。”
女官匆匆转身,快步向前走去,仿佛生怕元簪笔下一刻会后悔一样,但在马上要出竹林的那一刻,她扭头道:“元大人,太子温和,大概,是不会有乔相这样的儿子。”
她没等元簪笔回答就走了。
元簪笔静默地站在铃铛下面。
皇帝,喜欢太子妃,甚至还有可能和太子妃育有一子?
元簪笔性情淡漠,许多事情,他非是冷然,而是不在意,对于他来说,无论皇帝喜欢谁,太子妃又是否和皇帝私通,这都与他无关,纵然是皇室辛秘,他也心中无感。
可非常恰好的是,乔郁有可能是皇帝与太子妃的儿子。
如果是,便不难解释为何皇帝对乔郁万般纵容,更对他的样貌视若无睹了。
元簪笔轻轻地叹了口气,足下一点,飞身将竹林上的铃铛摘了下来。
到了手上他才发现这铃铛做工精致,纹样栩栩如生,虽然有些锈迹,却仍很是漂亮。
他将铃铛上的带子随意地颤到自己手上,一路带着铃声回去。
还未进去,便被阿璧扑了个满怀。
阿璧抱在元簪笔的手臂上,还不忘拿小爪子去碰他手上的铃铛。
元大人自然地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坐到了乔郁对面,顺便喝了桌子上已凉了的茶,放下杯子,果不其然看见乔相正阴阴测测地望着他,皮笑肉不笑地露出几颗牙,白森森的,好像要吃人。
元簪笔疑惑道:“怎么了?”
乔郁道:“我竟不知道元大人和这位行宫女官也有交情。”
元簪笔明知故问:“请恕下官,不解乔相的意思。”
乔郁往后一靠,直白道:“为何去了那么久?”
“在外面遇到了谢相,就留下来多说了两句。”元簪笔面不改色道,把手腕上的铃铛在乔郁面上晃了晃,像是逗猫一样,“方才在竹林看见的,觉得好玩便拿下来了。”
乔郁语气稍缓,“不问自取为贼。”他笑容比刚才真挚了点,但怎么看都不怀好意,“你喜欢铃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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