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月明(2)
周紫烟有心拣一首刻薄小令讽刺他,几次张了张口,实在唱不出声来,白皙的脸孔微微涨红,原本从容自若的神情也有些不自在。
那蒙面人微笑道:“周公子这般不情愿,我看还是不要勉强的好。”扬起马鞭,作势要去挥击那玉瓶。
周紫烟惊道:“别!”心下一横,正要开口,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当下怒喝道:“你……你……赵滇!”
忽然又有一人一骑远远地飞驰过来,马上那人是个少年,不仅容貌出众,眉目见更是出众的风姿俊逸。众“强人”纷纷给他让道。那少年驰到车前才停下,欢声叫道:“紫烟,果然是你!”周紫烟看他的脸,依稀是宁王赵淦的模样。
赵淦环顾四周,疑惑不解地问那蒙面人道:“三哥,你不是来接紫烟回京么,这是做什么?”又指着昭王府的众侍卫道:“他们……怎么打扮得像是打家劫舍的强盗?”
那蒙面人哈哈一笑,伸手摘下面巾,露出一张雍容俊美的脸来,眼角微微上扬,如同细细描画过一般,果然便是赵滇。他向周紫烟拱了拱手,催马缓缓近前,笑道:“紫烟,一别数年,还记得故人,果然不枉我特意来迎接。这就随我进京吧。”一面命人替周紫烟牵过一匹马来。
周紫烟看见赵滇靠近来,想到这人从前便屡次戏耍自己,这次居然假扮强盗逼着自己唱小曲,一时心中大怒。他素性温柔从容,也不知这一股怒气从哪里上来,当下扬手一鞭,只听清脆之极的“啪”的一声响过,赵滇白皙的脸上顿时肿起半寸多高的鞭痕,微微地渗出血来。周紫烟看也不看他一眼,翻身上马,纵马远去。
他这一鞭下去,周围人都惊呆了。周家仆婢从没见过自家公子发火动怒,更没见过他出手打人;那一众侍卫则是万万想不到有人敢鞭打当朝昭王。赵滇性子沉静冷峻,心计深沉,年纪虽轻,自有一番摄人的威严,便是最亲近的弟弟赵淦,在他面前也不敢太过放肆。今日却乔装打扮与一个小小的外官之子嬉闹,已够教人吃惊,如今被此人兜头盖脸抽了一鞭,更令人咋舌。
赵滇摸摸脸上火辣辣的鞭痕,望着周紫烟绝尘而去的背影,嘴边却露出一个微笑。
赵淦在一旁看着,心道自己这素来精明的三哥如今傻了不成?
第1章 端阳柳
端阳节那日天气甚好,风薰水暖,陌上花繁,真不辜负众多出城踏春的游人。清晨时候,淡淡的晨光透过窗纸落在帐子里,周紫烟似睡非睡地侧躺在枕上,终于被后巷中叫卖菖蒲、艾叶、五色水团等端阳节物的声音吵醒了。
他起床洗漱之后,推开了窗子坐在桌前,看看今日这难得的好天气,懒得再读那些枯燥的四书五经之类,便找出一册闲书,晒着暖暖的太阳,边翻看边吃些小点心。正读得有趣,一名家人叩门进来,说是昭王来访。
周紫烟微微一怔,抬头便看见赵滇跟在那家人身后笑吟吟地进来,道:“紫烟,回京过得还习惯么?这几天事忙,今日才得空来看你。”
周紫烟心道自从相识以来,此人戏弄自己几乎成瘾,今日过来,想必也没安什么好心。当下脸上带笑起身行礼,口中道:“多谢殿下挂念。昭王殿下亲临寒舍,不知有何贵干?来讨过节钱呢,还是想听我唱小曲儿?”
赵滇哈哈一笑,道:“紫烟说笑了。”一边抚了抚脸颊上淡淡的红痕,又道:“你起得好早,我本想悄悄在你脸上画幅画儿。”
周紫烟微微笑道:“只要殿下喜欢,醒着画也不妨。”
赵滇心里一乐,刚要说“既然如此,我替你画眉”,看周紫烟笑得虽温和,眼中却分明是“若敢胡闹,乱棍打出”之意,不由暗自惋惜,这才说出来意:“今日天色晴好,困在房中实在可惜。我叫人备了两匹马,出去走走如何?”
周紫烟想了一想,点头答应。
两人骑了马,不久到了城外郊野,汴水缓缓拍岸而过,河堤两旁,垂柳依依,芳树亭亭。今日端阳佳节,城外都是游人仕女,欢笑之声不断,十分热闹。
赵滇在一座水亭旁停下来,笑道:“就在这里吧。”与周紫烟在亭里坐了,回身从随侍的手中接过一只描金红漆食盒,取出一把酒壶,两只酒杯,将酒杯斟满了,道:“我平时出来得少,只知道这南郊一带风景好些。”一面又吩咐那侍从去买些小菜。
周紫烟将酒杯拿在手里,道:“这酒真奇怪,怎么有股茶香。”
赵滇笑道:“杯子在茶水里煮过。”
两人碰了碰杯,各自饮了。
赵滇带来的是宫中的名酿碧光酒,春水一样颜色的酒映着雪白的瓷杯壁,浮起一层清浅的碧色,甘醇的酒香里掺了些微淡的茶香,味道虽有些古怪,倒也新鲜。
赵滇又将杯子斟满了,道:“这四年来,我时常想你。夔州偏僻荒凉,生活本就艰难,又有人存心为难周大人,只怕这些事将你的性子改了。”微微一笑,道:“想不到还是同从前一样,我真是说不出的欢喜。”
周紫烟道:“人的性子本来不容易变,你又欢喜什么?”
赵滇不答,只微笑道:“你的样子却变了,从前软绵绵的,又白又嫩,如今瘦了许多。那日见你的时候,我几乎没认出来。”
两人饮了几杯酒,周紫烟两颊浮起淡淡的醉红,赵滇在一旁看着,忽然极想像小时候一样伸手捏他一把,或者抱过来亲上一口。
那侍从不久回来,默不作声地送上一碟水晶棋子,一碟玉板鲜鲝,另有几只八宝粽子。那碟子都是纯银打造,小巧精致,花纹繁复流丽。
赵滇拿了一只粽子剥着,道:“前几日二哥带我到柴大人府上赴宴,柴大人唤出一名姬妾弹琴助兴,真是绕梁三日不绝,人长得也不错。”
周紫烟将两样菜肴各尝了尝,随口道:“殿下起了爱慕之心么?”
赵滇微笑摇头,道:“那名姬妾,柴府上都叫她紫烟夫人。”
周紫烟瞥了他一眼,道:“我这名字虽不够响亮,总比有些人,叫什么癫狂疯傻好些。”
赵滇哈哈一笑,道:“我一直都想问你,名字是谁替你取的?像是贵家女儿的贴身丫鬟一般,又或是老乡绅的宠妾。”
周紫烟道:“自然是爹娘取的。”
赵滇笑问道:“怎么取出来的?”
周紫烟转过了头去不答。
赵滇笑吟吟地看他隽秀的侧脸,顺手掐了一根草叶轻轻搔他耳根,笑道:“为什么取了这样一个名字?说来听听,这有什么怕人的。”
周紫烟反手将那草叶拨开了,道:“我娘有身孕时,曾梦见生下一块白玉璋,周围紫气缭绕,醒后找人卜了一卦,说道怀的是个男孩,日后富贵不可限量。后来生了我,便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赵滇笑了一笑,道:“原来如此。我认识你这么久,从没拜见过周夫人,真是有失礼数。”
周紫烟道:“我娘生下我不久,不慎染了时疾,加上产后虚弱,就那么过世了。”
赵滇“哦”了一声,道:“原来你跟我一样。”
周紫烟一怔,道:“贵妃娘娘……不是好好的么?”
赵滇微微一笑,道:“你一直都不知道罢,娘不是我的生母。”
周紫烟呆了一下,道:“我还道殿下与宁王是同胞兄弟。”
赵滇微笑道:“我原本也这么想,前些日子同一名老宫人聊了一聊,才知道不是。”随即将话头引开了。
两人回去时已是天光暗淡,投西大街正是热闹的时候,这条街上颇多青楼楚馆,素有“曲院街”之称,楼头倚翠,红袖招摇,青石路上时时遗著一两枚耳环钿钗,尚留有幽香细细,不知引得多少狂蜂浪蝶如痴如醉,埋骨温柔乡中。
周紫烟控马与赵滇缓缓并行,一面观赏两旁的店铺楼阁,忽道:“前面那人……有几分像是宁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