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洗白录(128)
长白宗所有的师长都喜欢她,连最严肃不苟的道人也偏爱她。
一切仿佛都豁然开朗起来。吴聆看着她朝着自己走过来,依稀仍是记忆里的样子。真武大殿的道像前,三清铃有如六千年前一样发出清越声响,遥远的、朦胧的、讲经的声音传开了,说的是天生万物,道法自然,万法归一。长白的先祖仿佛穿过了数千年的光阴望见了今日的场景,他说“妖魔出我门中”,历代的长白道人都只将这句话视为先人对自己的警醒,从未想过其他。
吴喜道望着眼前的吴聆,好像一瞬间两人又回到了小时候,她慢慢地笑了起来,张开了手,她说:“师兄抱。”
吴聆站在原地看着她,没有任何的动作,手中的灵玉放出无数的光芒,没入了他的胸膛。他不知为何没有阻挡,就任由那些光淌入他的怀中。
长白先祖留下了一块玉,岁岁又年年,那块玉听圣人们讲了无数的道经,化作了一个神态酷似真武的女孩。有的人来这世上一趟,只是为了渡你向善。魔物是没有心的,自然也不可能有人世间的七情六欲,可那一刹那间,吴聆却忽然感觉到心脏处传来一些奇怪的感觉。那块玉化作了他的心。
梦境陡然变化,所有的场景都模糊起来,心脏在胸膛里跳动着,前尘往事全都涌了过来,一刹那间,他似乎将过往曾经全都重新经历了一遍。人世间所有的悲欢离合、爱憎怨恨,他明白的,他不明白的,所有的一切都呈现在他的眼前,有如春日里温暖的初阳,有如江边新生的草木,他感觉到了,怔在了原地,随即是无法抑制的疼痛感,心脏处仿佛被什么东西贯穿,最后浮现在脑海中的却是雪地里那个少年修士抬头望着自己的眼神。
吴聆慢慢地抬手覆上心脏处的位置,那里不再是空空荡荡的,有东西在跳动着,填满了说不清的酸楚与悲伤。
他终于反应过来了,回头看向真武大殿的方向,电闪雷鸣中,泛黄的道像依旧悬挂在大殿中央,端庄威严,目光如炬,人世间所有的魍魉妖魔在那目光下都无所遁形。“真武!”他只说了两个字,心脏处传来的剧烈疼痛让他骤然低下了身,那是他自己的情绪,缠绕着他,包围着他,他几乎没能站起来。在他的胸膛中,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跳动着,然后砰一声破碎开。
吴聆从梦中惊醒了。
天已经亮了,照进来的晨光洒了一地,有如金色的佛光。牌龛上,那块绯红色的灵玉已经化作了尘埃,仿佛从来都没有存在过,生也有如山中朝露,死也有如海中蜉蝣,道生万物,万古皆空。
吴聆抬手去摸自己的胸膛,心脏和往日一样跳动着,什么都没有变,却又仿佛什么都变了,他微微怔松着,有什么东西从他的眼中落下来,掉在了他的手背上。他奇怪地低头看去。
春南,废弃的道观中,万籁俱寂,风雨潇潇。
孟长青站在窗边一夜,看着这天黑了又亮,在他的身旁,大雪剑受到他身上煞气的冲击一直在匣中轰鸣。
白瞎子正在给吕仙朝换药,“如今怎么办?寻不到完整的《符契》,你要如何杀了吴聆?北地苦寒,再过两日就要入冬,时间不多了。我们还是再回大雪坪找找?不在道观中的话……”
“找不到就算了。”孟长青低声打断了他的话,“来不及了。”
白瞎子诧异地看向他,“那你?”
孟长青望着窗外绵绵细雨,“吴地道盟的人来了春南,专门为了我与吕仙朝两人开了个道会,届时春南的宗派都会前去,我会当众杀了吴聆,若是他用邪术,天下人看见了有个警醒,若是他不用邪术,”他低声道:“那我会杀了他。”
“魔物是杀不死的。”
“魂魄不死就灭了魂魄,肉身不死就毁了肉身,记忆不灭就毁了识海,没有东西是真正杀不死的。”过了会儿,他继续道:“若是真的杀不死,那就到我死,他活一次我杀他一次。”
“煞气如今反噬得这么厉害,你有几成把握杀了他?”
“我自有办法。”
“你对他还有情吗?”那声音忽然响起来,完全没有任何的预兆,直击人心。
孟长青站在原地良久,没有回答,起身往雨中走了。
七日后,便是春南那场万众瞩目的道会,道门几乎所有宗派都会派弟子前来。
吴地道盟的人早早地到了春南,此次道门修士汇聚一堂,为的是商议出一个应对邪修的对策来。道盟如今的掌权人玉阳子与师叔青城子也亲自来了春南,长白宗的掌门接见了两人,众人在真武山上聊了许久。
玉阳子来之前听说了一件事,长白宗大弟子吴闻过与孟长青私交甚好,按理说两人是世仇,不该如此亲近,然而吴闻过的确是少见的君子,不但没有因为先辈的恩怨而对孟长青生出嫌隙,反而对其多加照拂。更有捕风捉影的传言称道,孟长青与吴闻过之间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吴闻过这些年仁义之名四海皆知,又是吴六剑之子,在道门正是如日中天,玉阳子原担心此次他会站出来为孟长青说话,亦或是质疑西洲城一事,如今看见长白宗的态度他才终于放下心来。又一想,如今谁还敢为孟长青说话,说一句就是孟观之的追随者,多说两句道门恨不得将他也打成邪修。
此次来到春南的还有玄武弟子李岳阳,大殿中,玉阳子望了她一眼,她也不言语,作为玄武弟子,李岳阳代表了玄武的态度,她没有为孟长青说过半个字,只是在众人提起西洲城的事情时问了两个问题,玉阳子答了她,她就没有再说过话,应了玄武掌门对天下人的那句交代:“若确有此事,一切按道规处置。”
忽然,玉阳子注意到了一件事,今日这样的场合,连长白两位真人都到了,吴闻过竟是一直没有出现过。
梦华殿外,有两个长白弟子试着敲了下门,等了许久也没有听见里面有回应,他们不敢推门进去,站了很久还是离开了。梦华殿中,吴聆坐在殿中央,几天几夜没有合过眼,辉光从半开的窗户里射进来照在他的半边脸上,在他的掌中,有一条细细的红色绳子搭在食指上,系着当年他送给孟长青的那块玉佩。过往的记忆一直在他眼前闪现,过了不知多久,他慢慢地抬手去摸自己的心脏处。
他记起西洲城的那个夜晚,那个后来葬身在火海的红袍僧在临别之际对他说的那句话。
他说:“红尘欲海,大梦一场,该醒过来了。”
正好在此时,驱邪降魔的三清铃发出一声清脆声响,吴聆抬头望向一个方向。
祁连山脚下,来自春南与吴地各处的修士源源不断地赶来此地参加道会,他们往山上走,穿着雪色道袍的长白弟子在山道旁为他们引路,不知是什么时候,人群中忽然多出个身影,所有人都在走自己的路,没有人注意到他。那是个很年轻的修士,没有佩剑,道袍也看不出是哪个宗派的,他也随着众人往山上走。
玄武伏魔台,几个长白弟子正在做扫除,这是孟长青当日救走吕仙朝的地方,也是历代长白宗处决邪修的地方。吴聆来到此地的时候,那年轻的道人也刚好走到此地。吴聆看见他的时候,对方也看见了他,秋日的山林遍地的肃杀,有白鹤徐徐地飞过山顶的真武大帝像,宛如道史中一首长诗。
也不知是哪个正在清扫血迹的长白弟子发现了那径自步上高台的年轻道人,并且认了出来,震惊至极地喊了一声“孟长青!”。
那声音清晰又洪亮,一下子便传开了,原本打扫着的所有长白弟子都看向那快走上道坛的道人,尽管天下着大雨,但许多人都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张脸。
道台下一片混乱,道台之上却是空旷又宁静,仿佛与世隔绝一般,孟长青已经步上了道台。
吴聆就站在这道台之上,雨水落在天地间,有如落在方寸间。他注视着那个慢慢朝着他走过来的人,这场景似曾相识,他却一下子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了。风从眼前吹过去,有什么东西也随风而散,直到这一刻,他看着孟长青的脸,他才终于相信,孟长青原来真的没有死。他还活着。
一旁有长白弟子要跃上道台阻拦孟长青,却好像一脚踏入了幻像,忽然站在草地中不动了。
孟长青停下了脚步,两人都在打量着对方,脸上的神情有些奇怪的冷淡,不像是你死我活的仇寇见面,倒像是两个有过一面之缘的人不经意间再次萍水相逢。许久不见,吴聆的道袍换了形制,愈发有了宗师气象,而孟长青好像还是当初的样子,没怎么变过,只是周身多了些萦绕不散的煞气。两个人,一个是长白大弟子未来的长白掌门,一个是玄武曾经倾注了厚望的金仙首徒,说来都是有身份的人,身上都还看得出来在道宗养出来的仙家气蕴,尤其是孟长青,那一身的煞气都盖不住他的道宗剑修气质。
祁连山山脚下,白瞎子手里拨着两枚满是绿锈的铜钱,却迟迟没有卜算凶吉,满屋只闻铜钱相撞的叮咚声响。孟长青太心急了,他本来不应该如此着急的,白瞎子也知道,是他们没有时间了,《符契》下落不明,而煞气反噬只会随着一日日继续加重,孟长青昨晚在屋子里站了一夜,天亮时地上全是血。他撑到现在,连玄武与师门都放弃了,就此收场他真是死都不会瞑目,于是只能如此。
伏魔台上,孟长青望着吴聆许久,说了第一句话,“那些长白弟子是你杀的吧?”
无论看见什么、听见什么,吴聆好像永远都是一幅面无波澜的样子,教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他没有回答孟长青的问题,而是问他道:“你来做什么?”
“我是来杀你的,今日是你的死期。”
“你若是杀了我,玄武千年清誉毁于一旦,第一个要你性命的便是你的同门。”
孟长青笑了。笑完之后,他问吴聆道:“你父亲六剑真人曾说,既闻过必改之,于是给你取字闻过,给我取名改之。如今我问你,死到临头你心中可曾有过一点悔恨,觉得对不住那些无辜枉死的人?”
吴聆没有说话,不用吴聆回他,孟长青自然也能看出吴聆脸上眼中自始至终都没有半分悔意。
这世上的修士,有人求大道,有人求长生,有人求顿悟,有人求解脱,有的只是冤冤相报,又哪里来的闻过改之?
孟长青抬起手,二十八道金色魂符烧了起来,也不知是什么邪术,连吴聆都多看了两眼,金光犹如火光似的,一瞬间席卷整个道台,雨水往下落,火光往上升,所有的光全都融在了一起。
真武山一群端坐大殿的人中,长白两位真人率先感觉到了异样,吴洞庭第一个看向那伏魔台的方向,而吴鹤楼则是起身走到了那窗前,他望着那云顶如火般熊熊燃烧的煞气,雷电混着暴雨打下来,照亮了他的脸。
降魔台上,吴聆不知为何没有出手,他被震出去重重地摔在了道台上,背上降魔剑自行出鞘,几乎要当空腾起来,却被他一手压下,他抬头看向孟长青,闪电当空劈下,他眼中忽然绽出一束又一束的游光,有活物在其中涅槃似的。下一刻,他抬手按住了心脏的位置,像是陡然受到重击般跌在了地上,一口猩热的血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