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宅十余亩(38)
赵烛隐噎了一下,表情不尴不尬:“这个,那个……嗯……”
郁容:“……”
赵烛隐不自在地撇开头,没头没尾道:“是我的错,跟老大瞎扯胡掰……哪里知道是小鱼大夫你,”说着,语气懊恼,“唉,我这不是恩将仇报吗?”
郁容眨了眨眼:“不知烛隐兄跟昕之兄说了什么?”
赵烛隐神态微妙,显然难以启齿:“不好说。”
郁容:“……”
赵烛隐连忙补救道:“我的意思是,应该让老大亲自说,我不好插嘴,原本我以为小鱼大夫你知道,没想到你也不知道,我哪里知道……”
“烛隐兄,”郁容忍无可忍地截断了对方的话语,“可否请你说清楚点?”
什么你知道我不知道的,绕口令呢?
赵烛隐摇头:“不好说。”
郁容汗颜。这家伙,耍他玩?!
“小鱼大夫你安心,”赵烛隐望了望院门,语气又急又快,“我这就去找老大,请他放你出来。”
郁容冲对方拱手:“便劳烦烛隐兄了。”
“望你别怪我就好。”
郁容不在意地摇了摇头。
说定了,赵烛隐不再废话,一个纵身,三两个跨步,跃上了墙头,忽又转头,微扬起嗓门:“小鱼大夫,你也别怪责老大……他,嗯,其实还不错,有时候想法跟正常人不一样,你就多担待一点吧?”
听罢,郁容朝墙头上的青年笑了笑,没作表态。
院门吱呀,被人从外头打开。
郁容下意识地看过去,遂又失望了。
不是昕之兄。
面相三十左右的汉子,身穿皮甲、头戴武弁,腰间挎着刀,对上少年大夫的目光,第一时间便垂下头,躬身行礼:“见过公子。”
习惯被叫“大夫”的郁容,乍一听到这人一本正经地唤自己“公子”,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不再纠结,他开门见山:“现在我能出去了?”
“请公子恕罪。”汉子一板一眼回道。
想到之前赵烛隐被气成那样,郁容也没跟他计较,点了点头,道:“那么,可否请力士转告一下昕……你们主子,就说我想见他一面。”
“谨遵公子之令。”
郁容:“……”
奇离古怪的。
檀木门再度被锁上了。
小院复归清寂,郁容站在桃树枝下,发着呆,好半天才有动静。
看不进去书,又觉得一个人无聊,不如进虚拟空间学习罢。
这些天积攒了近万点贡献度,够他“临床实习”好一段时间了。
便喂食了猫儿,又备着猫粮与清水以防万一,郁容吃了些点心填饱肚子后,回卧室躺倒在床上……
意识浮沉。
霎时间,场景变换,是一家“医院”。
忙于给病证不同的“病人”诊治,郁容几乎不遑暇食。
直到系统发出提醒,他才意犹未尽地中止了实习。
考虑到虚拟空间与现实存在“时间差”,系统的服务十分人性化,在宿主身体或精神达到临界值,抑或需要解决生理问题,又或现实中遭遇什么突发变故,俱会及时地发出警示。
自觉在虚拟空间待得有些久了,郁容没多想,“存档”之后果断选择了退出。
“……”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
——每一回醒来都会以为又穿越了的感觉,着实一言难尽。
耳边风声呼呼。
郁容睁着眼,默默地盯着男人的侧脸,遂是悠然一叹:“终于愿意露面了啊,昕之兄。”
聂昕之沉默着,半天不出一言。
分明感觉到揽在腰间的手臂加大了力气,郁容扯起了嘴角:“昕之兄。”唤了这声,他语气认真地表示,“我觉得很生气。”
“抱歉。”男人这一回回应得特别及时。
害得郁容下一句话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这家伙,道歉也太果断了吧?
须臾。
郁容才又出声:“昕之兄可否先放我下来?”
浑身裹着毛毯还是什么来着,被人横抱在怀里,感觉也忒娘里娘气了。
有什么话,得先下了马,再慢慢说。
作者有话要说: 多谢烁爽 阿哩阿哩 十酒的雷
1.6
薄暮。寒意入骨, 郁容下意识地拉严衣襟,裹紧了披风。
道间人烟稀少, 目光环顾, 四野荒茫,让人心底油然生起一阵怆凉。
“这是哪?”
眼生的环境让郁容意识到这里绝对不在青帘附近。
聂昕之回:“荷蛰之郊。”
郁容默然了。
荷蛰距离京城沧平没多远了吧,从青帘到这边, 骑马的话,正常速度需得小一天的时间,他到底是怎么一觉睡了就跑到百多里之外了……简直是玩笑成真,趁着他睡觉,这男人把他卖了都不晓得。
半晌, 他没头没尾地问:“用药?”
聂昕之却懂了,道:“眠香。”
“……”
放弃追究自己是如何在睡眠时被换了地方的问题, 郁容转而问起自己最在意的问题, 直截了当:“昕之兄为什么将我关了这些天?”
聂昕之语气平淡,不答反问:“你想成亲了?”
郁容愣了愣,旋即摇了摇头,问:“你从哪听……”倏然顿住了, 便是张大双目,眼神带出一丝不可思议, “昕之兄你……”迟疑着, 十分不确定地问,“不会因为这个才……”
语未尽。他觉得自己肯定想多了,这男人一定会断然否认, 或者干脆不理会这种荒谬的猜测。
事实出乎意料,聂昕之不但点了头,还确定、肯定、不容置疑地应着声。
郁容:“……”
风声寥戾。
郁容撇开了脸,不再与男人那双黑幽幽的眼睛对视。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两人一马不得不让道,迁移到官道之外。
踩着杂芜,郁容注视着路边的河水,许久不言。
“容儿?”
聂昕之这一声低唤,打破了古怪而沉寂的气氛。
郁容瞬间被这个雷人的称呼给惊过了神,表情一言难尽,口吻是难得的毫不客气:“能别这么叫我吗?”
肉麻死了!
聂昕之不语。
郁容猛然心生一股无力感,少焉,幽幽地叹了口气:“昕之兄……”
男人凝视着少年大夫的目光未有一刻游移。
“下一回不要再这样好吗?”郁容恢复了一贯的温和,语气轻柔,却是认真无比,“昕之兄赤心相待,郁容铭感五内,亦愿推诚相与。但是……”略作沉吟,斟酌着用词,“如果遇到什么事,尤其是牵涉到了彼此,私以为,应该事先沟通一下想法,或许是为上策……你以为如何?”
聂昕之安静地听着他表达自己的想法,听到了反问,却是沉默,看不出到底是赞同或者有异议的意思。
郁容没在意他的态度,嘴角弯了弯,继续道:“试问,若我为你,像今次这般,一言不合便将你关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昕之兄你会作如何想?”
聂昕之这一回终于开口了,直言表示:“皆随君意。”
“所以说……诶?!”
郁容囧了,瞪着男人,无言以对:这家伙,难不成是“抖爱麽”吗?
“是我举错了例子。”须臾,郁容有气无力地表示,“不过……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这个男人的脑回路跟他不在一个次元,害得他完全提不起说教的兴致了。
聂昕之静静地注视着他,片刻后,道:“我知道了。”
郁容看了对方一眼,心里犯着嘀咕:这人真的领会了他的意思吗?
像是察觉到少年大夫的怀疑,聂昕之复又出言,语气平静,似若承诺一般:“没有下次。”
郁容犹疑了少刻,终是颔首朝对方笑了笑。其实到现在,他的心里没多少生气了。
只是……
想到这一次遭遇的起因,心里瞬时又不好了,唉。
这个时候,再说不懂这个男人的心思,根本是自欺欺人。
素来老成的少年大夫,苦恼地在床上打起了滚……是难得的幼稚。
与聂昕之说开了后,他又跟着对方回到了之前的小院——天晚了,想赶回青帘一时来不及,反正家里有哑叔几个,没什么可担心的——其后知道,他在虚拟空间学习时,被男人误以为昏迷不醒,才会被抱上马,准备赶去城内,让国医“抢救”。
滚来滚去,郁容忽地坐起身,在腰间摸索了一下,摘下了那块玉牌。
之前没怎么在意,理所当然就受了这份贵重的礼物,现在心情不一样了,不免多想,便翻来覆去地仔细研究了起来。
玉体温润,四角柔滑,表面没有一点新鲜的刻痕,绝对不是新玉。
指腹摩挲在润泽的玉身之上,郁容不自觉地皱起脸,越发犯愁了。
纠结。
却是纠结不出个所以然。
感到憋闷得慌,郁容从床上爬起,将玉牌往袖中一塞,果断打开了房门,焦虑的步伐突地一顿。
回廊之间,三只猫儿亲昵地蹭着男人的小腿。
看着聂昕之拿小鱼干喂猫的样子,郁容的心情十分复杂,一面觉得这场面实在违和,昕之兄铮铮铁汉的人设有些崩坏,一面心生出一股不忿,觉得自己被“背叛”了。就说,这几只的适应性也太良好了吧,换了个地方,丝毫没有畏惧不适,感情是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被某个居心叵测的男人“收买”了吗?
有点心酸。
“容儿。”
郁容打起精神,纠正:“昕之兄叫我劭真即可。”
原以为会跟以往每次一样保持沉默的男人,竟是开口说明了:“太过生疏。”
“……”
郁容懒得再跟他计较,想起了出门前的打算,遂掏出了玉牌,递到对方跟前:“这个还你罢。”
定定地注视着那一双勾人的桃花眼,聂昕之没有接过东西。
郁容不自觉地挪开了视线,眼神飘忽:“这玉牌应是昕之兄你的贴身之物吧?我收着……好像不太妥当。”
“死物罢了。”聂昕之轻描淡写地说了声。
郁容摇了摇头,轻声请求:“还请昕之兄收回它。”
男人盯着他,良久不言。
郁容被看得不自在,却是不改坚定之色。
少刻,聂昕之终于有了动静,伸手拿回了玉牌。
郁容暗自松了口气,如释重负。
不尴不尬的气氛,让人十分尴尬,便随意地吃了些东西,早早回房。
一觉到天明,郁容正盘算着跟聂昕之告辞的事,房门被敲响了。
不用猜就知道是谁。
“这是……”
看到男人递到跟前的木匣子,郁容还没收拾好的心情霎时又翻腾了,特别微妙的感觉。
“看看。”
虽然第一反应又是礼物,可聂昕之到底没说清楚,郁容迟疑了一下下,终究接过了,抬眼看了对方一眼,问:“可以现在打开看看吗?”
聂昕之微颔首。
遂是毫不犹豫地揭开了木匣。
跟预想的不一样,里头不是什么贵重物品,诸如珍珠宝玉,而是一本……金册?
“……什么东西?”郁容摸不着头脑。
聂昕之重复道:“看看。”
“……”
木匣子拿在手上不方便,郁容随意择了个凳子坐下,随即取出金册,便注意到册子下面压了厚厚的一沓纸,尽管有些疑虑,还是决定先翻看金册。
折子甫一打开,一个不小心没拿好,“唰”地一下散开了……长长长长,起码得有好几十页。
手忙脚乱,好半天才叠回去,郁容不由得汗颜,偷瞄了瞄坐在身旁的男人,见对方脸上没露出任何不满——当然他是知道这人向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悄悄地舒了口气,有些心不在焉,随意地扫了一眼折子上密密麻麻的楷体字。
倏地瞪大眼,无意识地往后翻看,郁容消化了好半天,陡然明白这金册是何物了。
上面记录着聂昕之的家当。
比如,在京畿地区哪几个地方有哪几座庄院,每个庄院占地多大、作何用途;
又如在河西一带哪些地方有几个马场,每个马场主要圈养什么品种的马驹;
或者在乾江两岸某些城郊有多少亩良田,良田之外还有多少山坡;
诸如,王府的库房里有几箱黄金、几箱白银,密室里有哪些奇珍异宝……
郁容简直看呆了。
第一反应是好有钱!好有钱!!
举例:
他之前在系统商城淘到了百斤的乳香,就觉得比中了头彩还兴奋,然而在这一位家中,某个库房里竟有乳香数百斤;
再如,当初这人送了一匣子珍珠,他觉得超级壕气,结果人家密室里,另有一整箱子的同一类珍珠。
还有什么和阗宝玉制成的三尺马俑好几具,南海极品珊瑚树有数件,外族进献的火浣布堆积了半间库房……等等。
样样堪称稀世之珍。
郁容的第二反应就是,昕之兄该不会是个超级大贪官,国库别给搬空了吧?
——说好的“纪委”呢?
贪墨什么,不过是玩笑。
只是,这个男人手握十数万兵权,又有这么、这么、这么多的钱财,圣人躺在龙床上真能睡得安稳吗?
……扯远了。
震惊着震惊着,郁容不知不觉地翻完了整本金册,心里被震得麻木了,脑子一时没转过弯,随手又拿起了那一叠纸张。
原来是契书,包括房产、田地、商铺等等……
翻到一半,郁容倏地顿住了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懵忡了好一会儿,不太敢确定地看向男人:“昕之兄,你将这些拿给我看,是为何意?”
这些恐怕是其全部的身家财产了吧?
昕之兄应该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吧?
聂昕之反问:“可欢喜?”
郁容表情木然,没有回答……因为脑子空白,不知该作怎样的反应。
聂昕之伸手在愣神之人的发上轻抚了抚,神色淡淡,却好似温柔,仿佛带着笑意:“此先是我失礼了,”微顿了顿,话锋一转,“若是欢喜,这些便交予你了。”
所以,这本金册即是聘书了?啊呸!
聘书是男方给女方的,他又不是女人。再则,没哪个人会把全部身家写在聘书上。
思绪跑马到没边了,郁容不由自主地想道:难怪圣人觉得安心,这家伙意志力也太差了吧,一遇到“美色“简直跟昏了头似的,就这么大喇喇地把全部家当送出去了,这种人真要当上了皇帝,绝对会为“美色”变成烽火戏诸侯的昏君!
郁容囧囧地回过神,被自己的想法给“雷”倒了。
美色什么的,他真是脑抽了……估计是被这男人的壕气给震傻了。
默默地收拾好金册与契书,郁容合上木匣,看向等待他答复的男人:“财不露白……昕之兄。”
聂昕之浑然不在意:“不过是身外之物。”
郁容:“……”
说得好轻松的样子,有本事把这些身外之物送给……
郁容立刻掰正思想——诚恳地说,他也不过是个俗人,这般巨额的财富摆在面前,难免有些心旌摇曳——什么东西该要,什么东西不能要,他脑子清明得很。
“昕之兄的美意,郁容心领了。”被这么多的钱震了震,郁容莫名觉得心情松快了,纠缠了他一整夜的愁闷悄无声息地烟消云散了,“我却不能接受。”
聂昕之默然。
彼此心知肚明,所谓“不能接受”的,并非指的——或者说,不单单代指——代表无数金银财宝的金册与契书。
郁容抬目,与男人的视线对上了,轻柔地开口:“能与昕之兄相识相交,是郁容之幸,却不敢再强求更多。”
“如何不敢?”
郁容想了想,感觉不好说得太直接,遂是脑子一抽,脱口而出:“我还未成年。”
又一次狠狠地雷了自己一把。
聂昕之却像是愣住了,片时,嗓音微低:“你还小。”手指在少年大夫的眼角拂略而过。
郁容本能地眨了眨眼。
“我送你回家罢。”
“……哦。”
·
流光瞬息。
细雨绵绵,郁容站在檐廊之下,望着栅栏外的桃枝——今年桃花开得早,却是经不住风吹雨打,满树红才刚绽放便已然凋谢,零落成泥。
树桠枝头唯余三两残粉。
莫名其妙就忆起了,长在荷蛰小院里的几株桃树,想是花已开过早便谢了。
自然而然便想到了那间小院的主人。
从立春至惊蛰,再过数日,便是雨水了……自那日一别,距今已有一月有余。
聂昕之送他回了青帘,其后便再没出现过了。
郁容觉得自己有些矫情。
明明不愿给那男人想要的,却在久别之后,忍不住又有些挂念对方。便认真地反省,他觉得自己好像快弯了——好吧,应该是打一开始便不那么直——故而,对昕之兄的想法,没有多少排斥或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