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毒(89)
观月帝留了姬廉月在宫中用晚膳, 晚膳过后便发起了热,太医进进出出,姬廉月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龙榻旁。
寝殿内烧着炭盆,暖烘烘的, 外面却下起了鹅毛大雪,雪落在屋檐发出稀碎的声音……龙榻上的人像是一夜间老了几岁, 烧得迷糊了伸手捉住姬廉月的手, 迷迷糊糊只是重复四个字——
孤家寡人。
姬廉月看着他亲爹,明明保养得当, 平日里看着也不过是极为精神的中年男子,如今却一夜之间生出几根华发。
强忍着心酸伸手替观月帝理了理头发,与此同时,殿外走廊上锦衣卫击响了换职的鼓,又到了换职的时候。
走廊里传来极低的交谈声, 姬廉月听见了顾阳的声音,这几日锦衣卫各个都是脑袋挂在裤腰带上面过日子,提心吊胆——
没办法,他们的老大要杀他们的顶头老大,这他妈哪是人过的日子?
看了眼刚喝了药,好像是睡着了的观月帝,姬廉月站起来,正想让顾阳他们小点声,这时候,却被观月帝一把捉住手腕。
“锦衣卫……换职了?”闭着眼,观月帝问。
“嗯,”姬廉月强笑了下,“这会儿子时刚过,父皇再睡一会儿,明日早朝便——”
“光……锦衣卫不成。”观月帝言简意赅,“换,两厂加派。”
观月帝也知道锦衣卫十个人加起来不一定打得过陆丰一个,而如今陆丰能够深入敌营取回火铳设计图,其中万般劫难经历,更是一言难尽,今非昔比。
姬廉月闻言“噢”了声,正心想老头心中多疑,今日陆国华夫妇下葬陆丰未必有心思来取他项上龙头……
站起来,正想走到外面去叫顾阳安排点东西二厂的人同他们锦衣卫一锅炖,最好把这养心殿围得水泄不通,经过窗户的时候,忽然余光瞥见一抹黑影极快掠过。
姬廉月:“……”
正当他高度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此时殿外便响起拔刀声音,一个声音不怎么耳熟的锦衣卫吼了声“什么人”就应声倒下,挂在窗户旁——
身穿夜行服,脸上带着面罩的男人从窗外踩着他的背一跃而入,与站在窗前成雕像状的姬廉月撞个正着。
姬廉月:“……”
姬廉月唇角抽搐了下,想了想,那句“有刺客”还没来得及嚷出声,那人已经如同一阵风似的掠到自己面前!
他倒吸一口凉气,对视上对方那冰冷蚀骨的漆黑瞳眸,瞳孔微缩,“陆……”喉咙像是卡住了,他艰难地张口。
来人的剑已经到了他的眼前。
却在最后一秒稍微一顿,反手用剑鞘轻巧一击将他震退数步远!
姬廉月站不稳嗑碰到案几桌角头破血流,脑子里嗡嗡的,血都模糊了视线,艰难地爬起来沙哑着嗓子吼了声“来人有刺客”,外面的人一拥而入时,他也张牙舞爪地往前扑——
陆丰已经来到龙榻前,长剑一挥,被褥撕裂的声音刺耳响起!
观月帝早年习武,对于危险并非一无所知,如今病的迷迷糊糊也是条件反射一滚躲开要害!
“御医!”
“救驾!”
“皇上!陆丰!”
“陆丰!你当真——”
数名锦衣卫一拥而上,陆丰转身与他们斗成一团,刀光剑影间,姬廉月心酸地发现,陆丰用的还是他那把绣春刀。
锦衣卫说,刀在人在。
顾阳他们都不是陆丰的对手,禁军也不是,转眼间养心殿血流成河,但是没有人死亡……黏腻的血遮挡住了视线,姬廉月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这场闹剧。
直到一高大身影拎着剑从外面杀进来,后面还带着一大群禁军侍卫,前面的人一头冲进来爆喝一声“贼子尔敢”,后面还没来得及看到养心殿情况的人还在骂“来人啊霍显你无法无天”!
姬廉月:“……”
乱上加乱。
顷刻间,霍显已和陆丰斗成一团,追着霍显来的禁军进了养心殿则全都傻了眼,一时间也分不清楚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陆丰与霍显的武功不相上下。
霍显是唯一能够在陆丰手下势均力敌走上几十招的人,事实上如果单打独斗陆丰也并非霍显对手,只是这会儿姬廉月在,还一脸是血,霍显一眼看得心惊胆战,稍一分神,又被陆丰一剑刺入肩部!
“噗”的一声伴随着男人的怒吼,他双眼染上血色,一手将那绣春刀折断,将近疯狂地将肩头短剑拔出——
“霍显!”
姬廉月额角青筋暴起,撑着案几大吼。
鲜红血液溅满一地,霍显拔剑反手一剑刺入陆丰胸腔,又干净利落挑了他手筋,一把将陆丰捏着喉咙拽过来,面如恶鬼:“你把他怎么了?!”
锦衣卫冲上来,顾阳趁机抱着陆丰的腰往后拖——
两人身上的血弄了他一身,陆丰一个猝不及防被往后拉了几步,霍显还挣扎着要往上冲!
姬廉月见状像是没头苍蝇似的撞入男人怀抱,抱着他的腰,冲身后顾阳撕心裂肺地吼:“走!顾阳!带他走!”
腰间男人湿热的呼吸和粘稠的血腥充满了他的鼻息,他面色苍白,因为摁不住狂兽似的男人,脑袋撞在他结实的胸膛,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
而他只知道伸手要去碰他肩膀上的伤:“别动了,霍显!他走了!他走了……你先,先包扎!”
顾阳压着陆丰离开。
养心殿内混乱终于稍微安定,御医瑟瑟发抖抱着药箱冲进来,皂靴踩着一地粘稠鲜血,与鞋底还未融化的雪混杂在一起……御医先看观月帝,只见他胸前被划了长长一道口子,好在有棉被做缓冲以及躲避及时,伤口不深。
观月帝坐起来看了眼不远处抱成一团的姬廉月与霍显,淡淡一挥手打发了一些站在旁边的寓御医:“看看去。”
御医得令转身,匆匆来到霍显身边,这时候男人已经冷静下来,倒是姬廉月方才撞着脑袋,这会儿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只觉得耳鸣头昏,瘫软在男人怀里——
见霍显伤可见骨,微一惊要上前。
没想到霍显让了让,面色阴沉地示意自己怀中人:“我无碍,先看他。”
姬廉月靠在他胸膛,艰难睁开眼。
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想跟他好好讨论一番他放走刺客的事,想了想却还是说:“出来的着急,忘记带令牌,禁军拦着不让进,我翻墙进来的……来迟了。”
姬廉月想了下霍显进来时身后那一群“小尾巴”,姬廉月:“……”
男人大手抹了把他脸上的血,将他抱起来一些,靠在自己没受伤那边肩头,低下头嗓音沙哑:“疼不疼?”
“自己没站稳磕的,不疼。”姬廉月慢吞吞道,“就是有些头晕。”
男人抿抿唇。
将他抱起来,一把将榻子上乱七八糟的茶几扫下地,噼里啪啦茶具落地声中,他面无表情将姬廉月放到榻子上。
养心殿众:“……”
姬廉月指了指他肩膀上的血窟窿,问:“疼不疼?”
“不疼,”男人面无表情,“没有你放走陆丰时心疼。”
姬廉月:“……”
养心殿众:“……”
霍显微微蹙眉,用大拇指指腹揩拭去姬廉月脸上的血,又垂下手。
这才转身去找人给自己包扎。
第86章
这一夜颇不太平, 姬廉月放走了陆丰, 观月帝没说什么,只是让人去把陆府那块捂了好几代的铁券免死金牌收了回来。
他到底是给陆家留了个后。
陆丰今日手持绣春刀闯入养心殿,见了血,也算为父母报了仇,真相他总有一日会知道, 想必也不再那么恨皇帝——
观月帝有时候想, 这大概就是上了年纪, 人都有了许多不该有的慈悲之心, 换了三十年前他刚登机那会儿, 指不定就直接杀了陆丰,他不会有潜入皇宫的那一天。
……只不过是皇帝睁只眼,闭只眼。
靠在床边,观月帝有些昏昏欲睡, 看着包扎着脑袋,因为失血面色苍白坐在床边的姬廉月, 笑了笑:“回去吧, 还杵在这做什么?”
姬廉月有些茫然地看了观月帝一眼,看后者一脸平静, 又多少猜到今晚他会坐在这里的原因——
顾阳怎么有胆子不跟观月帝报告有人要放走陆丰呢?
观月帝早就知道了。
所以今晚他才会坐在这里,以“侍疾”的理由等着陆丰来。
手被拉过,皇帝的手轻轻拍了拍儿子有些凉的手背:“手怎么这么凉?”
“唔。”
“回去看看霍显么,他那一下没伤及药害,但伤口也实在不浅, 他走得匆忙,我看他是因为陆丰心中有气……”观月帝难得像个真正的父亲似的絮絮叨叨起来,“陆丰已经走了,别为再也不会回来的人伤了和气。”
姬廉月露出个欲言又止的表情。
观月帝淡淡道:“阿月,你和顾家小子,还有陆丰,其实都是朕眼跟前看着长大的孩子……以前你小时候,还当公主时,朕还考虑过把你嫁给他们其中的一个。”
自古公主不下降权臣。
若有,所下降家族,必为皇帝亲信,极为信任之名门望族。
“陆府满门忠烈,原可再兴旺百年,是他咎由自取。”
观月帝一声叹息,仿若话语之间又老了几岁,他手背冲外,轻轻扫了扫——
“你回去吧,去看看霍显。”
姬廉月站起来,不知道为何眼底有些发酸,他忽然想知道若是这几年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若是他真的是女儿身,他是不是会嫁给陆丰——
他是威风的锦衣卫指挥使,整个京城的官员看见他还会瑟瑟发抖。
他则是他养在府中普普通通的妻,平日闲来无事与京中贵女闲聊游戏,或者窝在家里,怀中抱着只猫,写上一首打油诗,谱上一首不堪入耳的浪曲……待每日黄昏下职,夫君身批夕阳而归,他站在门廊下等他,给他念一念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两人会一同用晚膳。
他可能会缠着陆丰那面瘫脸给他讲一天宫里的八卦,那些琐事面无表情地被讲出来,又是别有一番风味。
好多的琐碎幻想拼凑出一个平静也平凡的一日。
最终被殿外屋檐,落在鼻尖的一抹雪花打碎了所有的画面。
“……”
姬廉月的眼泪猛地滚落下来,心中升起了一股茫然与悲怆,恨造化弄人,也想过或许曾经年少时期,他确实憧憬过陆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