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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重生)掌丞天下(四)(7)

作者:月神的野鬼 时间:2017-11-01 08:55:20 标签:强强

  谢景低头看着他,许久才道:“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王悦抬头看他,“以后跟你好好过日子啊!还能怎么办?”他忽然抬手抱住了谢景的脖颈,将人抵在了窗户上,外头清风朗月,王悦望着谢景的脸,他失声笑了下。
  谢景垂眸望着他,伸手轻轻抚上王悦的脸。
  那一瞬间逆着光,王悦瞧不见谢景的神色,他只是感觉谢景的手有些冷,他问道:“怎么了?”
  谢景低下头吻住了王悦。
  王悦有些诧异,很快反应过来,他没说话,任由谢景揽住了自己。忽然,他一把按住了谢景,像是克制不住般地用力吻了回去,他像是个一无所有的人,他抓住了谢景,是溺水的人抓住了稻草,他想将谢景深深勒入怀中,把这说不出来的东西全都交付于他。
  终于,王悦低声道:“谢景。”
  谢景伸手将王悦拥入了怀中,他一点点将人抱紧了。他知道王悦心里头难受,第一眼瞧着王悦,他就知道王悦难受,王悦说不出来的话,藏在心里头的,憋在心里头的,他都知道。
  “没事了。”谢景掩去了眼中的情绪,低声道:“都过去了。”
  两人谁都没提过去的事。
  过去的,终究都会过去,人活在世上,不是为了过去而活着的。
  自东南回来后,王悦几乎每日都是彻夜难眠,这是他头一个睡得安稳的夜。谢景在屋子里头点了安神香,将王悦抱在了怀中,谢景那一夜抱着王悦想了许多。
  王悦派出去的人到了晋陵,得到的消息却是东海王已经病逝。
  王悦收到信,一时有些诧异,诧异过后却是一种近乎漠然的怅然。
  那一日他去找了他世叔竺法深,年轻的僧人在佛前给他讲了一夜的经书,生老病死,爱别离,憎相会,求不得,王悦听得昏昏沉沉,仰头看着那尊古佛,青烟腾腾间,佛低眉看了他一眼。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王悦依旧每日在尚书台里追名逐利,当他风头无两的年轻权臣,王导放了大半的权到他的手上,他如今做事游刃有余了许多。同谢景的日子仍是这样过,床上床下都挺好的,王悦觉得岁月真的是件好东西,流水光阴里头,人真的会渐渐会不断抛弃那些不愉快的回忆。
  知道那一日,王悦上了街,跟着那个卖枣子的小姑娘拐进了小巷子。
  王悦听说城南有了家酒坊,里头的老板娘卖酒也卖枣泥糕,那糕点畅销一时,连乌衣巷的公卿都听说了。王悦那一日正好从尚书台回来,想着顺路买个两斤,带给谢家与王家的小辈与长辈尝尝,他如今在两头讨生活不容易。
  他正要进门买糕点,路边冲出个小姑娘撞了他一下,他低头看去,那是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挎着的篮子里放着红红绿绿的枣子。小姑娘抬头看着他。
  王悦以为是要饭的小姑娘,拦下了上前来拽她走的侍从,低声问道:“怎么了?”
  小姑娘忽然抓住了王悦的手,带着他往外走。
  王悦不明所以,那小姑娘伸出手对他比了好几个手势,王悦没看懂,却一下子明白过来这小孩是个哑巴。他以为这小姑娘是找他帮忙,想着也不可能出事便跟着她走了一程。
  一入巷子,他瞧见那蜷缩在柴火堆中神志不清的少年,他一愣。他忽然走上前去将那张少年的脸掰正了,一瞧清楚,他瞳孔顿缩。
  司马冲。
  东海王司马冲。
  那小姑娘迅速地给王悦比着手势,王悦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眼本来早该死在晋陵的年轻藩王,沉默许久,他终于伸手将昏迷的少年捞了起来,被抱住的那一瞬间,司马冲似乎恢复了一些意识,他终于认出了王悦,眼中不知道是种什么复杂情绪,忽然他侧过头又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他忙死死地将血咽了回去。
  王悦对司马冲的印象一直都是“这是个命不怎么好的人”,他将司马冲安置在了别院,替他喊了个大夫过来。
  王悦原以为司马冲这副虚弱样子是因为病,直到大夫褪下他的衣服,露出血肉模糊的胸膛,王悦终于愣在了当场。
  剑伤?
  王悦终于反应过来,司马冲那件衣服上的黑色不是污秽而是血迹。
  “谁要杀你?”王悦立刻问了一句,不会是皇帝,更不会是他,他们俩都不可能去杀个命不久矣的人,有人要司马冲的命。
  大夫正帮司马冲处理伤口,刀削去了伤口上腐烂的血肉,司马冲躺在榻上,神色有些苍白,却没有多少痛苦神色,他淡漠地看向王悦,手轻轻松开了。
  那是一截砍下的青色剑袖,已经被血染成了黑色。
  王悦一见着那样式就愣住了,东晋世家大族大都有豢养剑士与死士的传统,借此来吸收流民势力,当年在先帝时期还因此爆发过一场政令之争,青色剑袖,这样式他不可谓不熟悉。
  陈郡谢氏的侍卫。
  王悦拿着那剑袖,抬头看向司马冲,眼中有诧异一闪而过,“你不会在说陈郡谢家人吧?”
  无冤无仇的,谢家有人要你的命?这才是真正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块去的两拨人!
  司马冲看着他,他的神色一直都很淡漠,若不是他的眼睛还在转,王悦几乎觉得他已经断气了。他望着王悦许久,终于低声道:“你陪我死吧。”
  王悦以为他听错了,“什么?”
  司马冲伸手轻轻抓住了王悦的手,低声将那句话又缓又沉地说一遍。
  “我活不了了,你陪我死吧。”
  少年的声线有些细,虚弱中带着些不易察觉的阴冷。他望着王悦,“我不想一个人死。”
  王悦望着他,竟是有些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实在是司马冲这副样子太凄惨,说着威胁的话也根本让人没法觉得害怕,王悦反倒还觉得他有些可怜,问道:“说什么呢?”
  大夫的刀轻轻旋了圈,血肉被削下来,司马冲终于轻轻抖了下,他垂下头去,半晌又抬头看向王悦,他的眼神有些涣散,“我听说,人死了要走一条很黑的路,还要过一条河,我害怕。”
  王悦一瞬间有些说不出话,他看着少年那双眼睛,终究是没能甩开司马冲抓着他的手,他低声道:“听谁讲的?人死了就没了,什么路什么河,你当你听书呢?那我还说人死了能见着仙子你信吗?”
  司马冲被王悦呛得一怔,顿时瑟缩了起来,忽然他抑制不住的低咳起来。
  大夫立刻道:“快压住他!别让他动!”
  王悦下意识伸手一把将司马冲按住了,他环住了司马冲的肩,低声喝道:“别动!”
  司马冲被呵斥得吓了一跳,不敢动了,他靠在了王悦的怀中,看着王悦抓着自己的那只手,似乎有些微微愣住了。
  那大夫满头大汗给司马冲处理了两个多时辰的伤口,又给司马冲抓了药,王悦身旁只带了两个侍卫,他命人出去煎药,自己在司马冲面前坐下了,他手里攥着那截青色剑袖,看了司马冲大半天,终于问道:“你说陈郡谢家人要杀你?你跟他们有仇?”
  司马冲没说话,他盯着王悦许久,终于低声怯懦道:“人死了,真的能见着仙子吗?”
  王悦:“……”
  王悦在这儿问了大半天,什么都没问出来,司马冲一会儿咳血一会儿又答非所问,他瞧他咳得实在难受,没再问下去,正好侍从进来送药,王悦瞧司马冲连坐起来喝药的力气都没有,终于上前将人抱起来给他喂了勺止咳的药。
  王悦出了院子,那卖枣子的小哑女蹲在院子门口,王悦瞧见了那大夫,低声问道:“他身体怎么样?”
  那大夫认识王悦,建康城谁不知道这是琅玡王家世子,他望了眼王悦,摇了下头。
  王悦一见那大夫的神色,虽早在预料之中,闻声也是微微顿了下,他问道:“能活多久?”
  “长则半年,短则月余。”
  王悦算了下日子,对上了,他低声问道:“他这病真的没法治了,是吧?”
  “且不说外伤,单从气血上看,药石无用。”大夫又瞧了眼王悦,“世子,药石无非是调理,人若是自己都不想活了,多好的神医也不可回春。”
  王悦闻声一顿,看了眼那大夫,半晌道:“行!我知道了,你下去吧,酬金我会派人送去给你。”
  那大夫忙谢过了王悦,又回过身嘱咐了两句那侍卫药该如何煎,这才背了药匣子往外走。
  王悦回身往屋子里走,一进去瞧见司马冲蜷缩在床头已经睡着了,巴掌大的脸上没有一丝血气,活跟个死人没有差别。
  王悦看了他一阵子,总觉得此事有异,不问出什么点东西他心里头实在不舒服,他索性抓着那半截剑袖在那屋子里头坐下了,等着司马冲睡醒他再问问。
  思来想去,王悦也不觉得谢家人会派人杀司马冲,可这截袖子又确实是谢家侍卫的。王悦思索了半天谢家各位长辈子弟乃至于旁支,完全没思路。想起司马冲上回派人给他写信说要给人伸冤,王悦想,他究竟要给谁伸冤?
  一时思绪骤乱,王悦坐在窗边皱眉沉思。
  王悦哪里想得到他这么一坐就是一夜,天亮时,他刷得一下睁开眼,瞧见司马冲蹲在他面前望着他。王悦忽然意识过来,自己昨晚竟是睡过去了,他望着司马冲半晌,脸上保持了镇定,他抬手拂了下袖子,问道:“还不起来?”
  司马冲依旧蹲在地上,他闻声顿了很久,终于低声道:“我饿了。”
  王悦闻声一愣,看司马冲的眼神都不对劲了,这感情把他当爹了是吧?张口还要吃的?王悦正欲说话,他瞧见司马冲低下头去,慢腾腾地吐了一大口腥黑的血出来,他低低咳嗽了两声。
  王悦直接看愣了。
  司马冲抹了把嘴角的血,半晌又道:“天为什么还不亮啊?我害怕。”
  王悦刷一下扭头看向窗外,朗朗乾坤高悬,他忽然伸出手去在司马冲面前摆了下,却发现司马冲的眼睛动都不动,王悦怔了下,却又听见少年藩王低声怯懦道:“我饿了,等到天亮了,就能吃东西了吗?”
  王悦望着司马冲不知道说些什么好,竟然瞎了?他伸手将人从地上扶起来,“你先起来。”
  司马冲却反手抓着了王悦的胳膊不肯松手,他道:“你是不是要走?”他忽然小声哭了出来,“你别走,我害怕。”
  王悦看着司马冲,这下子连愣都没敢愣,瞧了大半天,忙抓起袖子给他把眼泪抹了把,“等会!别哭!你别哭!司马冲?”
  “我害怕。”司马冲紧紧抓着了王悦的手,边哭边问道:“我是不是要死了?我害怕,你别走。”
  王悦心道这还能干什么,赶紧去把大夫喊回来瞧瞧!
  司马冲忽然扑上去抱着王悦不松手,王悦连起身都起不来,王悦自己都愣住了,这司马冲瞧着年纪小,这力气还挺大?他竟然挣不开?
  外头有侍卫听见哭声冲进来,一瞧见屋子里的场景就愣了,被勒得快喘不上气的王悦一把将司马冲推开了,他对着那侍卫说:“去,喊大夫!马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人死了真的能见着仙子吗?
  不能。
  全剧终。


第99章 兔子
  陈郡谢氏。
  谢景提笔的手一顿, 他忽然抬头看了眼面前的侍卫。
  侍卫扶剑, 没敢说话。
  谢景看了他一会儿,低声开口:“他在建康没有去处,找。”
  那侍卫立刻点头, “是!”
  待到那侍卫退下去后, 谢景才放下了笔, 他看了眼窗外, 竹影婆娑,风过无人。他忽然想到,王悦昨晚没过来。
  城外别院。
  王悦坐在案前看着司马冲, 少年藩王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吐血, 又因为剑伤的缘故发起了高烧, 他瞧不见东西, 蜷缩在床的一角,紧紧抱着王悦的手不松开。王悦被他缠得没主意, 抬头看那大夫,那大夫神色凝重地朝王悦摇了下头。
  王悦心中一沉,低头看向司马冲,少年双眼空洞而茫然, 嘴角挂着两道血。王悦抬手擦去了他脸上的血迹,又听见司马冲低低咳嗽起来,那副狼狈样子让王悦难得动了些恻隐之心,这么小的年纪,平生也没做什么恶, 从小被人骂天煞孤星,最终落得这么个下场,他平生这小二十年活得确实不容易。
  谁都瞧得出来,司马冲快死了,吹灯拔蜡,人死灯灭。
  大夫出去了,又捧了药进来。
  司马冲喝不下去药,低低咳嗽着要避开,王悦抱着他,死死掰着他的下巴硬是灌了进去,司马冲呛得眼泪一直在掉,好不容易喝完了,他埋在王悦身上抱着他没说话,一抽一抽的,委屈得不成。他眼睛瞎了瞧不见东西,谁都不信,一抱着王悦就不肯撒手。
  王悦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别害怕,可司马冲抱得更紧了。
  一个将死之人,王悦想想,由着他去了。两人在屋子里头坐了大半天,王悦为了让司马冲放松些,问道:“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王悦话一出口便觉得这语气不太对,好似狱卒对死刑犯说,你临时还有什么心愿未了?他正想着把话收回来,司马冲却开口了。
  “死的时候,人会觉得冷吗?我怕冷的。”
  王悦顿了许久才道:“不会。”
  “可我现在好冷啊。”司马冲的脸色极为苍白,他哆嗦了下,抱紧了王悦。
  王悦终于不知道说什么了。
  司马冲双眼瞧不见东西,药石伤了他的眼睛,他这些年确实服用了太多年的伤身的东西,他早就不想活了,王应说他装病说错了,他真的病了,他把自己弄死了,他的身体在迅速垮去,这一日迟早会到,他早就知道,他瑟缩着,手轻轻放在了王悦的肩上,他有意无意地将手往王悦的脖颈处贴去。
  他不信王悦的鬼话,脏腑里有团火在烧,可浑身依旧冷得不行,等那团火熄灭了,人就闭上了眼。人死的时候真的会很冷。王悦骗他。
  “我死了吗?”不知过了多久,他低声虚弱地问了一句。
  王悦没应他。
  司马冲真的有些高烧烧恍惚了,一时竟分不清自己究竟多大,一会儿以为自己才七八岁,一会儿又以为自己十二三岁,他抓着王悦低声喊他。
  司马冲低声道:“我害怕。”
  依旧没有人应他。
  司马冲失神了许久,抓紧了怀中的人,他孱弱无比,右手却仍是摸索着眼前的人。
  王悦终于将颤抖的少年抱住了,他极轻地叹了口气。
  司马冲纤细的手停在了王悦胸膛处,袖中抵在王悦心脏处的匕首生生在最后一瞬顿住了。他只要将匕首送进去一寸,王悦必死无疑,他顿住了,王悦抱着他,伸手轻轻拍了下他的背。
  司马冲想,他活了十六年了,一直都是一个人,他只有沈充,可王悦杀了沈充,他是一定要让王悦付出代价的,一刀杀了他太便宜他了。
  他抬头看向王悦,低声道:“王敦不是病死的,他是被人毒死的。”
  话音一落,屋子里顿时静了。
  “你说什么?”
  司马冲伸手抱紧了王悦,低声道:“你真可怜,所有人都骗你。”
  王悦看向司马冲,下一刻一阵剧痛传来,什么东西直接贯穿他的胸膛,他低头看去,匕首没入身体,少年的手骨节分明。
  王悦刷一下站起来,一脚将司马冲踹开了,他捂着伤口退了两步,一时脚步虚浮半跪在了地上,他抬头死死盯着司马冲,下一刻一口血直接喷了出来。他第一反应是喊人,可司马冲撑着窗户一跃而出,一下子消失在他眼前,王悦刚想说话,喉咙一片血腥翻腾。
  大夫又给喊了回来,他原以为是那少年不行了,正想着劝王悦别叫大夫了安排后事算了!推门一看,他望着浑身是血脸色苍白的王悦直接愣住了。
  王悦包扎了伤口,手上的血都没擦干,直接冲到京卫处,下令全城搜捕司马冲。
  京卫的长官瞧着一身血面目狰狞的王悦,人吓得不轻。
  王悦在城中疯了似的找了一天,他浑身都在抖,脑子里不停地盘桓着司马冲的那句话,他什么意思?他想说什么?
  京卫的长官急匆匆地找上门来,说是收了封信。
  王悦刷一下夺过那信,看完后,他久久都没动静。
  京卫长官望着他那副骇人的神色,一时竟是不敢开口问,汗淋了满头,他甚至不敢抬手擦一下,王悦的脸色太恐怖,眼睛都猩红了。
  于此同时,秦淮上飘着小舟。
  哑巴小姑娘挎着只篮子看着躺在舟中的少年,她走上前去,比了个手势,忽然她一顿,她记起面前这人已经瞎了。她只得走上前去,伸手轻轻推了他一把。
  少年睁开眼睛瞧了她一眼,眼前一片漆黑,他倒也习惯了,他擦去了嘴角的血,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哑巴小姑娘想了会儿,从篮子里抓出一大把枣子放在了少年的手心。无父无母的小孤女穿着身又破又脏的灰衣裳,挎着只油黄色的竹篮子,她将那枣子放在了少年的手心里头,示意他吃。
  司马冲瞧不见东西,他捏了那枣子一阵,伸手把枣子往远处水中扔了出去,扑通扑通一顿乱响,他笑道:“没了!”说着话,他嘴角又往外渗血。
  小哑巴愣了一阵子,眼泪从眼眶里跑出来,她撇撇嘴。
  司马冲又道:“你还跟着我啊?”
  小哑巴抓起篮子里的枣子朝着司马冲狠狠砸去,光朝着他脑门砸,仗着司马冲瞧不见东西,她狠狠砸着。
  司马冲也不躲,反而给她拍手喝彩道:“砸得好!”
  小哑巴气哭了,冲上前去在他脸上吐了口唾沫,又狠狠踹了他一脚。
  司马冲忽然伸手一把将人抓住了,小哑巴剧烈地挣扎起来,他扯着人的腰带将人拎了起来,似乎要将人丢到河里去,小哑巴吓得连连尖叫,司马冲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接着便是鲜血如涌,他抬手擦了把,却发现血多到擦都擦不完。
  小哑巴一双眼盯着他瞧。
  司马冲张开手,朝后仰着躺倒在了小舟上,停泊在岸边的小舟重重震了下,荡出层层的涟漪,像莲花,像云雾,像菩提。
  他低声道:“小哑巴,我要死了,你别跟着我。”
  小哑巴抱着自己的空篮子蹲在地上哭,明显还在记刚才司马冲扔了她枣子的仇,眼泪啪嗒啪嗒得掉。
  司马冲瞧了她一眼,眯眼威胁道:“天煞孤星知道吗?怕不怕?”
  小哑巴忽然吼了声,抓起那篮子朝司马冲狠狠砸了过去,又踹他,呜咽着扑到了他身上,狠狠地拿手打他。
  司马冲笑了起来,远山如行舟,天空似河海,暮□□临,雪色的飞鸟扑棱着往南飞,天地间海晏河清一片太平祥和,他缓缓闭上了眼。
  小哑巴看着他,继续用力地打着他,身下的人却渐渐没了动静,小哑巴抓着他的领子懵了一阵子,猛地又是一顿乱捶。
  司马冲瞧她疯了,忙求饶道:“别别别,我真被你打死了!”
  小哑巴瞧着他,嘴巴一撇,耀武扬威似的抓起了拳头。
  司马冲瞧不见,可他笑了声,他道:“人活着真可怜,所有人都骗你,所有人都拿你当傻子,好不容易闯荡点名堂出来了,风光得意没两天,到头来发现被人当傻子耍!哈哈哈哈哈哈哈,到最后还不是众叛亲离?真可怜啊!真可怜啊!小哑巴你说说,可怜吗?我要笑死了!”
  小哑巴没听懂。
  司马冲自己一个人笑得鲜血直涌,他伸手搂住了那小哑女,道:“小哑巴,我要笑死了!”
  笑死你算了!小哑巴心里恨恨道。
  司马冲道:“小哑巴,来来来,我给你讲个故事。”他抱着那孤女上了扁舟,扁舟下扬州而去,荡开粼粼波光。他将那小哑女搂住了放在怀中。
  “建康城的乌衣巷里头有一窝兔子,里头有只大兔子,他很会打仗,有天啊,窝里的二兔子写信跟他说,咱们家的兔子给人欺负去了,你回家帮我撑腰,大兔子就回去了,听大兔子的话,把欺负他家兔子的人全杀了,杀完后,二兔子怕人说他和杀人的大兔子有关系,不认大兔子,又把它给踢出了家门。
  大兔子很伤心,自己一个人走了,想了又想,怕家里兔子给人欺负,又天天给二兔子写信。
  二兔子知道大兔子被人恨上了,不理他,后来啊,大兔子病了,二兔子买了药,大兔子死了,家里的小兔子说,大兔子死得好。”
  小哑巴听得嘴角直抽,扬手又拍了下司马冲。
  司马冲笑了起来,“不好笑啊?笑死我了!”
  声音逐渐远去,低咳声传来,少年擦了把嘴角的血,抱着小哑女在船上睡下了,小哑巴还要闹,他轻轻将手放在嘴边,“嘘!”
  少年的眼中没有光亮,幽暗像是夜鸦的瞳仁,他望着那小哑女,轻轻地笑开了。
  一叶扁舟,江海无声。


第100章 决裂
  王悦在那封信上知道了三件事, 一件是淳于伯之案;一件是周伯仁之死;一件是王敦之病。
  三件事串联起来, 便是王敦之乱的始末。
  王悦进了趟宫。
  司马绍看着浑身是血的王悦顿住了,听完王悦的质问后,他许久都没说话。
  “当年淳于伯究竟是为何而死?”
  尘封的往事被揭开, 血腥味渐渐散出来, 江左那段旧事在时隔多年后的今日终于又重现了人间。
  昏暗的宫殿中, 年轻的帝王将当年之事缓缓道来, 说完后,他沉默了许久,一双眼平静地看着眼前的王悦。
  王悦脸色发白, “不可能。”
  司马绍望着他, 闻声也有些怅然。
  “你当初为何不说?”王悦盯着他。
  司马绍缓缓道:“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呢?淳于伯死了, 刁协死了, 刘隗投敌,世上还有谁能在乎这些?”他看了王悦一阵子, “你与我都是当儿子的人,做儿子的,如何能说父亲的不是?先帝过世已久,此事不能再提。”他警告似的望了眼王悦。
  王悦没有说话, 他一点点攥紧了手中的杯子,指节像是要折断了。
  外头朗朗乾坤,白日高悬。
  傍晚,王导从尚书台回来,他将买好的糕点送去了曹淑的房中, 又吩咐给王悦送去些,而后他才转身去书房。
  推门一进去,他望着那坐在案前的人微微一愣,王悦坐在案前,不知道坐了多久,浑身都坐僵了。
  “你怎么过来了?”王导一边走过去一边道:“我给你买了点糕,送你房里去了。”
  王悦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让王导微微一顿。
  王悦看了他半晌,终于问道:“你怎么了?”
  “伯父怎么死的?”
  王导闻声顿住了,他看着王悦许久,缓缓道:“你说什么?”
  王悦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今日这样,好像一夜之前所有一切都天翻地覆,从头到尾,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大义,什么是忠逆?他看着面前的人,放在案上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他将把话一句句都憋回去,可他做不到。
  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公道自在人心,可公道究竟是什么?
  王悦缓缓道:“当年江左淳于伯那桩案子,是桩冤狱。”他看向王导,“你想要扶持琅玡王做皇帝,北朝廷让你与琅玡王率兵北上,你与先帝故意延误战机,最终愍怀二帝身死中原,你们为堵天下悠悠之口,说淳于伯耽误水道粮运,将他推出去斩首示众,淳于伯满门被灭。”
  王导望着王悦许久,终于开口道:“这些事你听谁说的?”
  王悦摇了下头,“刘隗当年为何与王家交恶?他与淳于伯是故交,淳于伯冤死,他奔走多年为其伸冤,最终把账算到了王家头上。”他看向王导,“刘隗根本不是个奸逆!士族把持朝政,他与刁协提拔寒素,任人唯贤,得罪了一大批江左士族,士族要他死,所以他必须死,对吗?”
  王导没说话。
  “寒士抬头,威胁到了士族利益,你让王敦进京镇压刘隗与刁协。”王悦望着王导:“他头一次造反根本就是你与士族默许的,义兴周札为其大开石头城城门,所以他如入无人之境,短短一月便攻入了建康城。”
  王导已经恢复了冷淡神色,他望着王悦,面无波澜地听着他说下去。
  “王敦攻入建康,逼皇帝杀了刁协并将所有权柄交到你手上。”王悦看着他,“周伯仁究竟为何而死?是你借王敦的手,铲除异己,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一场权斗!你在利用他!”
  王导终于低声道:“有些事你不会明白。”
  王悦攥着杯子的手轻微颤抖起来,他沉默了许久,终于低声道:“我什么都明白,你为了琅玡王家算计了一辈子,这些我都懂,我就是想问问你,”王悦忽然说不上话来,他抬头看向王导,声音顿时沙哑,“你为什么要杀他?是你杀了他?”
  谁都知道他指的是谁。
  王导没说话,他望着有些临近崩溃的王悦,许久才道:“许多事你都还不明白,你年纪轻,总觉得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对错不是这样算的。”
  王悦一点点低下头去,声音也低了下去,“你是江左管夷吾,他是乱臣贼子,你杀了他,谁都会说你是对的,这件事若是传出去,载入史册你是头等功臣。”王悦点点头,“是这样。”
  王导看了他一会儿,低声道:“他把事做得太绝,江左士族他得罪了遍,他没有活路,他必须反,可若是他真的推翻了皇帝,晋朝就没了活路,中原国祚要葬送在他手上。”
  “他为了谁把事做得那么绝?”王悦终于抬头看向王导,“你虽非授意他杀人,可你引他入朝,利用他铲除异己,是你三缄其口杀了周伯仁。”王悦一字一句低声道:“是你没有控制住,是你让他一步步走上了绝路。”
  王导望着王悦,他听出王悦声音里头的颤音,外头的风一阵阵打在窗户上,屋子里静无人声。
  王悦望着他,“你迅速与京口郗家联姻,是因为你知道王敦不久之后便会失势,你看中的不是郗家的粮食,是郗鉴的兵马势力,从一开始你就想好了退路,你放弃了他。”见王导没说话,王悦缓缓道:“王敦再叛,你从年前就知道这一日必然要到来,要破这局面,只需杀王敦一人就行了,他是东南的军心。”
  王导望着王悦,终于低声道:“有些事拦不住,世上并非事事都能如人所愿。”
  “愍怀二帝身死他乡,淳于伯满门被灭,刘隗南逃,刁协身死,朝中寒士一蹶不振,周伯仁之死,义兴周家倾覆,王敦之死。”王悦一桩桩算过来,终于再无了声音。
  两人谁都没再说话。
  “是茶叶。”王悦终于缓缓松开了手中的杯子,“对吗?”他看向面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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