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重生)掌丞天下(二)(8)
作者:月神的野鬼
时间:2017-11-01 08:51:13
标签:强强
“是。”王有容道:“丞相可已有人选?下官需提前打点。”
王导缓缓道:“让长豫去。”
王有容略显诧异地看了眼王导,“世子?世子对此事毫不知情,他怕是不合适吧?”
“没什么不合适的,他是王家的世子,他得开始慢慢地学点东西了。”
王有容沉吟片刻,“是。”
王导原本想让王有容下去,抬头看了他一眼,视线忽然在王有容的脖颈处顿住了,“你受伤了?”
“没有大碍。”王有容想起昨晚在谢家的事,脸上微微有些异样,有些黑,他低声道:“昨晚在谢家,一时没谈拢。”
王导闻声顿了会儿,缓缓道:“长豫与谢家那位走得过于近了。”
“需要提醒世子吗?”
“长豫从小身边便没有什么朋友,先由他去吧,即便是吃亏也吃不了多大的亏。”他轻点了下头,又问道:“你提醒过谢陈郡了?”
“提醒了。”
“这就行了,你先下去吧。”
“下官告退。”王有容转身离开了书房。
王导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沉思了会儿,石头城的事情已经安排完毕,他在想谢陈郡与王悦这事,这件事想多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说是杀机四伏倒也算不上,只是感觉有些古怪罢了,正如他一直对谢陈郡的感觉,只觉得此人有些古怪,却又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地方。
皇帝走后,建康这局势静得有几分古怪,表面上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大多数人仍是在观望,包括处于风雨雷霆中央的王氏一族。
日子在一天天过去,江南多草木,一夜春风吹过,建康城遍地芳菲。
得知皇帝打了败仗的时候,王悦正在自家的书房里和王有容喝着茶大眼瞪小眼,消息一进门,王悦还未反应过来,王导的召见就跟着到了。
原来王敦兵临石头城门下,皇帝御驾亲征,就在局势千钧一发之际,出了件谁都没想到的事。
石头城守将周札反水了。
周札主动开了城门迎接王敦入城,王敦不战而胜。
朝廷败绩触目惊心。近十支兵马全部落败,竟是无一人能遏制王敦的嚣张气焰,石头城沦陷后,孤注一掷御驾亲征的元帝情况岌岌可危,消息传回建康,京师大震。
一国之君身陷囹圄,中朝猛地动荡起来。
不怪收到消息的王导都愣了会儿,实在是王敦的动作太快了,从起兵到如今挟扼天子,区区不到两月而已。
王家这位素来随心随欲的暴烈将军出手便是雷霆万钧,江左烟尘大振,半壁江山地覆天翻,王室尊严荡然无存。
而更让人想不到的是,皇族的兵马在面对王敦之时几乎没有丝毫招架之力,孱弱到这地府,这些年江左大族对皇家的蚕食程度可见一斑。
王悦冲进书房见着王导的第一句话很直接。
“怎么弄成这样?皇帝不能死!”他猛地伸手撑上了王导的桌案,“伯父不会真要弑君吧?”
琅玡王家绝对不能做这乱臣贼子,当年王衍空谈葬送了西晋半壁江山,此事至今仍为人诟病,如今王敦绝对不能做王衍第二,元帝一旦死了,东晋必然大乱,北方虎视眈眈的五胡若是此时趁虚而入,一旦神州陆沉,中原国祚毁于一夕之间,琅玡王家便是板上钉钉的卖国贼,到那时江左所有苟延残喘的西晋遗老,无论富贵贫贱,全是胡人马鞭下的亡国奴,当年愍怀二帝所受的羞辱难道都忘了吗?
王导开口道:“皇帝永远是大晋的皇帝、万民的陛下。”
“那如今石头城是怎么一回事?伯父纵兵在石头城内大肆抄掠杀人,皇帝被困死石头城宫中,这怎么一回事?”王悦拧着眉,紧紧盯着王导。
王导顿了会儿才慢慢道:“周札反了。”
周札反了,出乎意料之外,想想又在情理之中。
皇帝与士族因为良人奴的事产生了极大的嫌隙,加上他又大肆打压士族提拔寒素,士族本就对他有所不满,周札作为江左豪门义兴周氏的重要人物,在王敦清君侧这事上一直是支持王敦的,这正好解释了周札为何忽然临阵倒戈。良人奴一事动摇了士族的根基,朝中观望的士族大多也和周家一样,是以王敦进京一路畅通无阻,不到两个月便兵临石头城下。
王敦此人性子通脱,平生不拘小节,做事也很是随心所欲,周札一反,石头城不攻而破,取建康如探囊取物,局势一片大好,王敦一介武将,一时得意怕是杀心大盛。不过也不能排除王敦趁乱想扳倒司马睿的心思,王敦自起兵起一直与王家有来往,可书信近两日却忽然断了,王敦如今的暴虐行径,在王导看来很有几分先斩后奏的意思。
怕只怕他那位堂兄是真的对皇帝动了杀心。
王导看了眼王悦,忽然开口道:“你走一趟石头城,如今形势复杂,我脱不开身,你亲自去瞧瞧到底怎么一回事。”
“我去?”王悦有些愣住了。
“嗯。”
王悦顿了片刻,点点头,“行!”
“即刻就去!”
“好。”王悦刷一下转身往外走。
王家人无论心思是逆是正,但是做事风格大抵是如出一辙的,绝不拖泥带水。王家家风如此。
城郊。
两名侍中颤抖着手跪在阶前不发一言。
大晋的皇帝垂手坐在昏暗的屋子里,养尊处优多年,这一下子仿佛忽然苍老了数十岁。他脱下了戎装穿上了朝服,坐在空荡的屋子中,面目枯槁。
“王处仲,你若是想当皇帝,你不如直接与我说,我把皇位让给你,我回琅玡当我的琅玡王去,你何苦让百姓受这种苦呢?”
那跪在地上的两个侍中听着皇帝那近乎呓语的自言自语,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他猛地捂住了嘴,整个人伏地大恸。
石头城。
军帐中,白锦罗裳的军妓抱着琵琶弹琴,青葱十指轻轻拨弦,那军妓眉目都生的很好,玉簪松松垮垮地挽着长发,低眉的样子温顺极了。
军帐外火光冲天,刀枪兵戈声与惨叫声不绝于耳,军帐内,美人,将军,满架的刀。
“换一支。”横卧在榻上闭目养神的将军忽然开口。
貌美的军妓抬头看去,拨了下头发轻声问道:“将军想听什么?”
“你随意。”王敦略显困倦地裹紧了战袍,打了个很不雅的哈欠,“待会儿我要睡过去,你若是冷,就披上衣裳,夜里凉,你自己留意。”
军妓看着翻了个身呼呼睡去的王敦,抱着琵琶跪坐在席子上半晌,听着账外杀人放火声,她思索片刻,轻轻拨弄琵琶弦。
王敦听着耳边的调子,困意忽然有些散了,他支起胳膊看向那军妓,“这什么调?”
“《行路难》,二十年前洛阳太守府里的老乐师曾为诸位洛中朱衣弹过。”
“换一首!”王敦很不解风月地打断了她的话,他皱了下眉。
军妓轻轻柔柔地道了一句,“是。”
军帐中琵琶声由轻柔转激烈,且越发嘹亮激荡,杀气翻腾。刚刚温柔调子里一直辗转反侧睡不着的王家将军在这金戈铁马的调子里反而心中安稳了,他摸了摸腰间的刀,青州的刀,杀过无数人的刀,渐渐有了睡意。
一片乐声中,军账外城墙下,杀红了眼的王家诸军拎着头颅仰头看向不远处的火光飞溅的宫城,笑得很是放肆狰狞,有人拿刀指向建康的方向,大声喝了声,“皇帝就在那儿!大晋的皇帝!他们瞧着咱们杀人呢!”
这群东南六州将士的笑声爽朗极了,他们不是普通的将士,在边境与胡戎厮杀久了,他们浑身上下透出一股野劲。
人总是会与他的敌人越来越像。
王敦放手不管,任由手底下人烧杀抢掠,本来就火气盛的账下诸将更是肆无忌惮地杀人,他们杀城中守将,杀百姓,杀红了眼连百姓家的活狗都砍两刀,杀意大盛的豫州军人在这座建康城的门户城池里横枪游荡,所过之处几乎有如胡人马蹄践踏过。他们仿佛忘记了杀的是同胞而不是胡戎。
一个军队陷入疯狂是件很可怖的事。
管他是皇帝老儿还是谁,便只一个字,杀!
王敦座下大将钱凤与王家子弟王应支着枪立在马道上,昏暗夜色中,两人一身猩红血袍倒是不扎眼。
钱凤看了眼不悦皱眉的王含,讨好般笑道:“打进城起便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出何事了?”
王应搓着马缰,望着哀鸿遍野的石头城战场,眼神颇为淡漠,“想杀周札,你觉着该如何?”
“周札可不能杀!可不能杀!”钱凤夸张笑道:“他替小将军你开了城门,大将军下令要留着他的!”
王应搓着手里头的缰绳,冷冷笑了声,“今夜算不算是扬名立万了?”
“算!当然算!”
恰好有一妇人抱着襁褓从一旁巷子里赤脚冲出来,周围将士一瞬间握紧了枪,“来者何人!”
钱凤尚未反应过来,旁边的王家这位小将军已然拔出了刀,驾马朝那尚未来得及求饶的妇女奔了过去,打马而过的那一刻,他横勾了手中的刀,一下子削下那妇人半个脑袋。
尸身摔在地上,半颗头颅滚到了一旁巷子中,襁褓中猛地爆发出一阵响亮哭声。
王应架着马走上去,马抬脚便踩,那婴儿哭声猛地响起来,渐渐地又没了动静。王应扭头看了眼一旁愣住了的钱凤,忽然笑道:“怎么了?吓着了?亏你是个将军!”他一阵大笑,毫不掩饰话中的嘲讽之意,“这人明显是个刺客,上来便要杀我,可惜我先下了手,怎么了?钱将军,这就吓着了?”
钱凤也算是见过沙场上残肢乱飞场景的老将了,平生什么惨烈场景没见过,可看着眼前发生在片刻间血腥的事儿,他愣是怔了会儿,直到面前这位长相漂亮的王家小将军轻轻挑了下眉,他才忙开口笑着打圆场道:“小将军这……杀刺客,这自然是可以的,自然是可以的。”他点了下头,脊柱发凉。
他不打算得罪这位气头上的王家小祖宗,王应在琅玡王家的地位相当的高,他是王含之子,王含是王敦的兄长,由于王敦无子,便过继了王含做他的儿子,这位如今是王敦面前炙手可热的人物。
王应听了钱凤的话,低低笑了下,慢条斯理地在钱凤身上擦了擦刀上的血,刀刃的寒意透过衣袍传到钱凤身上,这位王敦账下素来以手段酷虐出名的将军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却仍是望着王应不敢别开视线。
王应噗嗤笑了声,拎了刀扭转马头往城中走,“我割的人头,算入战功吗?”
钱凤立刻点点头,“算,当然算!”
“好!”王应满意地点点头,继续往巷中走,走了片刻,他忽然又回过头看向钱凤,“对了,我世叔帐中那女人你用过没?”
钱凤尚未作答,随即瞧见那样貌出众的王家小将军挑眉大笑道:“我用过,不怎么样!”
钱凤脸色已经有些苍白了,却仍是笑道:“小将军说笑了。”
“跟你说了你又不信。”王应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没劲!”他拎着刀转身往巷内走,整个人懒洋洋的。
钱凤这辈子走南闯北,见识真的算广了,可瞧着不远处这位琅玡王家的小将军的背影,心中猛地一阵寒意上窜。他压低声音吩咐了一句,“跟着他,别教小将军出事。”
“是。”
那将士一句“是”话音未落,王应的刀已经慢慢架在了一个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小孩身上,那衣衫残破的小孩蒙着头一直在那儿藏着,目睹了王应杀人的全程,感觉到刀刃擦着他的背,他压着哭腔,一边哆嗦一边低声地喊着母亲。
王应摆了摆位置,笑了下,一刀朝着那小孩的背拦腰砍了下去,于此同时,一声嘹亮箭啸。
钱凤猛地警铃大作四处张望,道上马蹄声声有如雷鸣,手中兵刃被箭振开的王应与钱凤一起回头看去,二十多骑黑色烈马踏月而来,其中一人持弓猛地拽紧了缰绳,马双蹄腾空,大风中一声马嘶,披风的兜帽被掀开,为首马背上的年轻人一身朱衣,猩红如火。
钱凤一句“来者何人”硬生生憋在了喉咙里,他诧异地瞪大了眼。
“世子?”
王悦猛地勒马而立,黑色胡马扬起前蹄一个骤停,他扫了眼不远处的王应,又看了眼满城的夜火,眼神阴鸷。
王应好些年没见着这位本家的兄长了,听见钱凤喊了声世子,他猛地盯着那人看,夜色太暗,他打量了大半天,迟疑道:“王长豫?”
第51章 打架
王敦在帐中正睡得打呼, 军妓揭开帐子走了进来, 低低唤了声,“大将军。”
王敦狭促的眼睛睁开了条缝,瞥了眼那军妓, “何事?”
“城中出事了, 世子不知为何到了石城, 与小将军在东城门处打起来了。”
王敦挑了下眉, “长豫?他和王应打起来了?”
“是,动静闹得有些大。”
王敦卷了下袍子坐起来,“谁打赢了?”
军妓看着王敦那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激动模样, 微微一怔, 过了半晌才道:“世子……世子当众将小将军扒光了, 还将他吊在了城门上。”
王敦顿了两下, 没憋住笑,他立刻压住了, 低咳了两声,“没事,由他去吧。”
“这……这时节夜里头有些冷,吊在城楼上冻一晚上, 怕是要出事。”
王敦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你找两个人,把随军的大夫喊过去盯着。”
那军妓愣了下,“不、不用将小将军放下来吗?”
“别招你家世子, 你若是现在把人放下来,回头你家世子就把人拖去填河了!”深有体会的王敦点了下头,“不过话又说回来,长豫他来石头城做什么?”
“我来劝你悬崖勒马。”
一道熟悉的清越声音从账外传来,王敦与那军妓同时抬头看去。
收拾完在他面前拽得二八万五的王应,王悦望着石头城中冲天的火光,没什么文化的王家世子脑子里就一句话,擒贼先擒王,他直奔王敦的营帐而来,比杀红了眼的东南将士还像个亡命之徒。
王悦刷一下掀开了军帐,一眼就瞧见了个貌美的女子套着身雪色小罗裳俏生生地立在猩红的毯子上。他微微侧了下头,望着那盘腿大咧咧坐在榻上的大将军,黑色的战甲竖在一旁,男人套着件土得不行的泥色袍子,佝着腰背似乎有些冷,可即便这样他还是有股奇怪的英俊,剑眉横飞,不怒而威。
王敦盯着掀开军帐走进来的王悦,冷着脸看了半天,嘴角忽然裂出股笑意,“嘿!王长豫!”
王悦奔走了两天,一身灰尘,头发里掺着沙子,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也完全没有亲人团聚的激动,把马鞭往架子上一扔,对着王敦道:“你要造反?”
王敦立刻矢口否认,“你听哪个混账说的?绝无此事!”
“那外头你的部下正在干什么?杀人放火抢劫强奸,这算什么?”王悦冷冷地望着他。
王敦顿了片刻,手底下那群狼似乎野过头了,强奸可不是他吩咐的。
王悦见他不做声,问道:“抄掠了几天几夜,你这是要血洗石头城?”
“绝无此事!”王敦立刻摇头。
“看你这样子,你既然不想拦,那我去!”王悦转身就去架子上把鞭子捞了过来,顺手拿了把刀。
“哎哎哎!回来回来!你要是出点什么事,你母亲还不得宰了我?回来!”王敦眼见着那兔崽子拿着刀就跑,顿时急了,连鞋子都来不及穿便冲过去一把将人拽住了,“你急什么?眼睛怎么红这样了?这一路跑了多久啊?还要不要命了你?”
王悦一副“请你让我去死”的眼神望着王敦,“放开!”
王敦瞧见王悦这副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他猛地夺过刀拍了下王悦的背,“行行行!听你的!都听你的!”他朝着账外吼,“没死的全给起来!传令下去,烧杀劫掠者,军法处置!”
“还有强奸。”
王敦猛地回头吼道:“还有强奸!强奸的也军法处置!”
“杀人强奸的斩立决。”
“听见没?传令下去,杀人强奸的斩立决!全都斩立决!”眼见着王悦还欲说话,王敦忙一把将这小子给拖进了军帐,“行了行了!这几条能收住就不错了!你还指望他们做好事?”
王悦这才没了声音,任由王敦将自己拽到了榻上。
王敦一把王悦按榻上便压着他的肩膀问:“你怎么来了?这里乱成一团你跑过来做什么!路上遇着什么事了没?”
王悦本想说没有,忽然又改了口,“东城门口遇着个叛军在杀人,我让他跪下,他说披甲不跪,我给他扒干净晒城楼上去了。”
王敦顿了会儿,似乎颇为不忍,“那可是你堂弟啊!手足兄弟。”
“你以为他为何还有命?还是你觉得我不想杀他?”
王敦顿时没了话,拍了下王悦身上的灰,“成吧。”他打量了两眼王悦,忽然又笑出了声,“王长豫,你现在有几分世子的样子了啊!不错,很有长进!”
王悦记起从前在王敦鞭子底下讨生活的日子,开口道:“你教的好。”
王敦闻声笑了起来,抬手用力地捏了下王悦的肩,“我听说你前阵子遇刺受伤了?”
“没大事。”王悦错开了这茬,问道:“你打算何时收兵?你这里也差不多了吧?再下去便是真的造反了。”
王敦盯着王悦的脸冷不丁没了声,他拧了下眉。半晌,他偏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王悦,缓缓吐了口气道:“你父亲教你来的?”
……
王悦坐在城楼之上,望着遍地狼藉的石头城,眼见着天亮了,他终于抬手揉了下太阳穴。
王有容步上台阶,难得不像往常那般芳香四溢,灰头土脸的,一副疲倦得快要倒地吐白沫的样子。
王悦抬头看他,“情况怎么样了?”
“天亮才算是稳住了。”
“死伤如何?”
“这两日大将军纵容账下将士在城中大肆抄掠杀人,又连斩了几位城中守将。”他顿了下,低声道:“城中百姓死者十有五六。”
王悦闭了一瞬眼,再睁开已经压住了情绪,“皇帝那边有消息吗?”
“皇帝脱了戎装与大将军求和,大将军没见他。”
王有容没接着说下去,王悦却能猜到个大概,求和?王敦肯定二话不说就拒绝了,晋元帝风光时,王敦就没怎么把这位皇帝放在眼里,如今晋元帝落魄了,王敦更是肆无忌惮了。王敦那暴烈性子,加上晋元帝又个是窝囊的人,平素恩恩怨怨一大笔账算起来,皇家这回怕是真的颜面无存。
王悦皱着眉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宫城,在城中抄洗的兵马声音早已经听不见了,一夜过去,这城池烧得差不多,如今坐在这里,只听见依稀几道哭声。
终于,王悦开口道:“王敦今早命皇帝召文武百官来石头城觐见,我没拦得住,消息已经传回建康了,你即刻写信给王导,叫他做好准备。”顿了片刻,他缓缓道:“看好皇帝,留意他的饮食起居,把我们带过来的二十多人全拨过去。”
王有容盯着王悦看了半天,问道:“这话谁的意思?”
“我的意思,怎么了?本世子的话不算话?”王悦望了眼王有容,眼中有若有若无的寒意。
王有容被王悦这一眼看得微微一顿,良久才道:“世子,这里太危险了,你身边离不得人。”
王悦望着这位幕僚,平静道:“王有容,天塌下来也砸不着你头上,我在这里顶着呢!王应王含要我的命,他们有能耐就过来取,我坐这儿等着!你们这二十多人是我从王家带出来的,既然都冠了个王家姓氏,便是我王家的人,我是如何将你们从王家带出来的,过两日便如何带你们回去,但凡我若是能活着出这城门,你们一个也死不了,懂?”
王有容望了王悦许久,终于轻点了下头。
“看好皇帝,别让他到处走动,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是。”
“去吧。”王悦有些疲倦地望着脚下疮痍的城池,“我等你消息。”
王有容看了满眼血丝的王悦一会儿,终于转身离开。
从前只瞧出来王长豫这人硬气,没瞧出来王长豫这人眼里这么揉不得沙子。
昨夜那位嚷嚷着王家袍泽誓不下跪的王家嫡系小将军,如今还奄奄一息地绑在城楼上示众呢!都吊了快一夜,怕都要断气了。王悦平时瞧着还算讲道理,发起脾气来那真是拦不住啊!当着一众人豫州刚杀人杀红了眼的将士的面,直接拿枪抵上了那位为王家立下汗马功劳的钱将军的咽喉,手都不带抖一下的,开口就直接命他收兵,一副不收兵要你的命的架势。
王有容不知道别人怎么看,他就觉得王悦这人挺横的,也真是挺傻的。那些在场的豫州将士心里想些什么王有容几乎都能猜出来,他不信王悦不清楚。
但凡王敦军帐中的将士,谁不是东南沙场上刀尖舔血活下来的,人家的底气是杀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胡人才杀出来的,谁能服气这么个忽然冒出来的王家世子啊?他王长豫算什么东西,靠着祖上庇荫才混到今天,在那群豫州将士的眼中,王悦甚至还不如那位性子暴戾但是大过实仗杀过敌人的王家小将军王应!至少人家王应是个武将!正儿八经的将军!他王悦是什么东西?
不怪王敦账下的人这么蛮,吴地锐动难安,而东南六州的流民将士性子都很烈很野,这地方太苦了,北方一线之隔就是轰轰烈烈的南北战场,无数胡人异族虎视眈眈,不蛮不野的人活不下来,东南六州参差几十万户,谁家没死过人,谁家没披过缟素?那条东晋王朝赖以苟安的长江天险正是这群野蛮将士拿命守住的!
死绝了多少万户人家才练出这么一支剽悍军马,杀人是他们的活命的行当。
所以王悦一开始要多管闲事,非得要挑这群彪悍人马的刺,王有容是拼命拦着的,可惜没拦住,王悦的脾气比他想的还要差许多。王有容叹了口气,觉得这差难当啊。王悦这一下子将钱凤、王含、王应这三位王敦座下最炙手可热的将军全得罪干净了,接下来的几日怕是麻烦连连。
王有容很头疼,军营水深,王敦护着王悦这谁都瞧得出来,但是这远远不够。
远远不够啊。
另一方面。
城楼之上。
看上去很是没心没肺的王家世子一个人倚着面破旧旗子站着,俯视着脚下山河千关,眼神有些淡漠,渐渐地,却又有些飘忽。
他刚刚犯了药瘾,服过五石散之后,头疼欲裂的感觉散了些,意识却难免有片刻的昏昏沉沉,他望着这脚下烟尘滚滚的石头城,忽然记起数年前,也是这样的江山风景,就在这座城池之上,他拽着司马绍的手,立誓扬言要做他的将军,为他去挥师中原,去征战天下,那番话真是肺腑之言,一毫假意都没掺,就跟那时候的少年人心一样。真诚地让人热血沸腾。
豪言壮志尤在耳。
王悦的头猛地又疼了起来,一丝丝的抽疼,他几乎睁不开眼,甩了思绪,他眯眼远眺天光大盛的山海尽头,只见一轮红日腥丽无比。
看了半天,王悦磕了药混沌一片的脑海中忽然蹦出四个字。
“大好河山。”
多少英雄竞折腰。
……东城门上,终于被人小心翼翼放下来的王应趴在地上,面色煞白。
王含一瞧见自己的儿子伤成这样,顿时气愤不已,他忙将虚弱的王应抱住了,“儿子?”回头朝着大夫吼:“滚过来!小将军若是出点事,今日要你们的命!”
大夫忙抱着药箱扑上前来。
王含隐隐约约听见王应在说什么,他忙低下头去听。
王应浑身发抖脸色全白,一双眼却是猩红无比,他蠕动着嘴唇道:“王长豫,王长豫!”他不停地念着这个名字,似乎要将这人的骨肉嚼碎了咽下去。
王含顿时心疼不已,忙抱紧了王应,对着那大夫吼:“还不给小将军治!想死本官今日成全你们!”
那几个大夫忙手忙脚乱地跪下给王应诊脉。
……王悦在药效散了之后去找了司马绍。
这人也在城中,只是不知为何没有一点消息,王悦没见着他,心总有些悬着。这人早预料到了这一日。
当初皇帝选择留着王家,众人便知道皇帝是在给自己留退路,而在这乱世里头,想着狡兔三窟的人总是会输给亡命之徒。皇帝会输,王敦起兵的那一刻起,他便注定了会输。
皇帝得罪了士族,扶持的寒素是刘隗之流,掌控的兵马又是群乌合之众,无论从哪里看去,皇帝都是这副穷酸样,回天乏术了。如今皇帝身边的人差不多被王敦杀了个干净,刁协已死,刘隗不知所踪,戴渊沦为阶下之囚,皇帝已经山穷水尽走投无路,说实话是有些惨。
王悦在石头城暗自打探司马绍的消息,心里不由得想,也不知那位如今看着这景象作何感想。
王悦找着司马绍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是次日傍晚了。
被刺客团团围住的司马绍站在小巷中背抵着墙,他朝巷口望了一眼。
王悦早知如此,连吃惊都没吃惊。王敦早看司马绍不顺眼了,此刻城中大乱,司马绍若是死了,谁知道他是怎么死的,王敦不下黑手才怪了。
王悦望着被团团围住的司马绍,看出他有些招架不住了,他忽然笑了下,倚着巷口的夕阳,偏过头对着司马绍道:“求我!”
司马绍闻声眼中猛地一沉,没说话。
王悦还记得自己当初跪在尚书台前求司马绍的景象,司马绍那时候瞧着挺得意的,他本来便不是什么心胸宽广之人,当然要得意回来。
司马绍明显有些吃力,却仍是没出声。
王悦看着他握剑的手,知道他在强撑,他忽然笑道:“你求我,我便出手救你。”
司马绍没说话,忽然收住了剑,望着那迎头劈来的刀,脚下一动不动。
长剑出鞘,锋寒如水。
王悦握着剑柄,剑稳稳地横在了司马绍的头上,挡住了那用尽全力的一劈。他一般不用剑,可是大白天扛着枪走太招摇,他又不想拎着刀,便拿了把剑防身。“便宜你了。”他转了下手腕拨开了那剑,持剑挡在了司马绍的身前。
司马绍看着挡在他面前的人,抬手抹了把嘴角的血,“王长豫,你行吗?”
王悦闻声笑道:“废话太多我不救了!你等死算了!”他将剑对准了领头的黑衣人,“喂,给条活路吧?卖我个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