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守了这玩意儿两天,从精神到肉体都疲惫到极致,但此刻的成就感,和与同伴并肩作战的信任和依赖,是任何事物都无法比拟的。
“欸,你那破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之前怎么没看出来。”
莲灯的主人挠挠头:“哦,你说它啊,是很久之前有一次,我偶遇了江——”他的话音戛然而止,瞳孔微微放大。
——坐在他正对面,双手闲散地撑着胳膊,正困得眼皮子都耷拉起来的昆仑弟子,眼神突然一顿,紧接着,像是失了神一般,眼前发直,神情渐渐变得木讷呆板。
——他的身后,一张不知从何时起隐匿在暗处的人皮鬼,无声地将嘴角咧开到极致,瞬间扑上了那人的后背!
一声尖叫划破夜空,却淹没在巨大的雷神轰鸣之中。
夜雨骤降。
望着刚刚还谈笑风生的同门,其余人眼中闪现过无比的绝望和愤怒。
仅仅是一张人皮鬼,就已经将他们托至力竭,而现在,竟是在倏忽大意之下,直接被人皮鬼占据了身体……
莲灯的主人目光变得猩红,不顾一切地朝他扑了过去:“把师兄——还给我!”
背后的人皮鬼无声地咧开笑容。
——从一开始,它瞄上的就是对面那人。
下一秒,一张巨大的人皮骤然一跃,兜头罩脸地向莲灯主人扑去,然而——砰。
一根无比修长,洁白如玉的手指,轻轻一弹。
紧紧是无比简单的一个动作,那人皮鬼却像是遭受重创一般,从中间豁然撕开一个大洞。
……然后下一瞬,在所有人的目光中,炸成了无数碎屑。
足足几秒钟,没有一个人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包括最初被寄生的昆仑弟子和怒极攻心差点下一个中招的莲灯主人。
他们呆呆地看向推开房门,踏着暴雨走来,道袍和肩袖却一尘不染、未被沾湿分毫之人。
那人嘴角分明总是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俊秀白皙的五官温文尔雅,如同世间最上乘的玉石或是山间清澈的溪流,眼神却总是如琉璃般冷淡,仿佛万事万物都不曾真正被他放入眸中。
“谢师叔!”
“是谢师叔!太好了!是师叔刚刚救了我们!”
本以为遭逢绝境,却不料柳暗花明,来人还是修为如此强大可靠的谢轻言谢师叔,屋中一众年轻弟子霎时一阵欢呼雀跃,叽叽喳喳涌到谢轻言身边,更有甚者悄悄红了脸,不敢对上谢师叔俊逸出尘的侧脸。
谢轻言轻笑一声:“下山历练?”
众人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把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从接到任务到来此地调查到发现人面鬼的行踪再到设局埋伏,一番酣战后变故陡生,以及最后如同神兵天降一般登场的谢师叔。
谢轻言但笑不语,抱臂看着这群小辈快活地把那名惨遭人面鬼寄生,差一步就直接变成养料的弟子围在中间,兴奋地不断上抛又接住。
还真是年轻啊……
终于闹腾够了,为首的一名领队弟子期期艾艾地凑过来,躬身道:“多谢师叔出手相助,今日要不是师叔,恐怕我们几人着实凶多吉少。”
他抬起头,亮晶晶的视线看向谢轻言,满是仰慕:“有朝一日我们也能像师叔一样执剑天涯、侠义之名名满天下便好了。”
谢轻言心下觉得有些好笑,嘴角弧度不变:“早些回去吧,此地魔气甚重,恐怕还掩藏着不少脏东西。不是你们能对付的,我留下善后便可。”
其他人:“呜呜呜呜!”
谢师叔,不愧是谢师叔!
明明当年在他们这个年纪的时候,谢师叔就已经在修真界小有名声,孤身一人踏遍各洲,历练无数,留下无数仗义执剑的君子之名。
包括他的佩剑,江湖之人都称之为“君子剑”……呃,虽然固然也有一小部分看脸的成分在,但从这也可以看出世人对谢轻言的印象和无数美好的赞誉。
几人又是对着谢师叔一阵感谢……有一说一,他们一群人本来修为就不咋地,此时又灵力耗尽,硬留下来也是给谢师叔添麻烦,还不如乖乖早点回宗门,省得拖谢轻言后腿。
临走前,谢轻言无意间瞥过其中一人,目光突然一凝,半晌,若无其事:“你那盏莲灯,倒是有几分特殊。”
那名弟子憨憨一笑:“嘿嘿,背后确实有些渊源……是几年前的一次意外,我在历练时被江师叔所救,他见我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灵器,便分了一缕灵力注入了莲灯之中,从此这盏灯便成了克制邪祟魔物的绝顶神器,我将其炼化成了我的本名灵器。”
他此话一出,其余人瞬间炸开锅:“……什么?!你怎么不早说?”
“江师叔?啊啊啊啊啊不会是我想的那个江师叔吧!”
“呜呜呜呜怪不得,从刚刚开始,我就感觉从内到晚都被圣光洗礼了,原来竟然是凤凰的灵光呜呜呜呜!”
“那个,你能不能再做一次那个,就是那个……”
在大呼小叫哭天抢地嫉妒到眼红的一群年轻弟子中,谢轻言最初的那缕深沉的目光很快被掩饰得恢复如初,视线从莲灯收回,思绪却一瞬间地放空。
啊……
宴秋。
的确是那个人能做得出来的事。
.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
谢轻言很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并且对此深信不疑。
自幼无父无母,遭人欺凌,险些成为村子进贡给魔物的祭品,又在一场并非偶然、吞噬一切的大火中仓皇出逃,成为唯一的幸存者,一路颠沛流离,拜入昆仑。
所以对如今的一切,甚至被世人诵赞为“君子剑”,他心下只有嘲讽的好笑。
——他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
并不是什么狗屁的天下苍生,可笑的拯救世人。
他无比清楚。
……仅仅只是因为那个人。
那个人能为了黎明苍生几经生死,也会路遇无助窘迫的后辈时心软叹息,分出一缕灵力注入对方的灵器之中。
江宴秋就是这样的人。
就像阴暗的、只能在夜间出行的怪物,也会为了能靠近仰望渴慕的那道光芒,把自己伪装成正常人的模样。
谢轻言时常心想,当初入门试炼时犹豫再三、不愿令他入门的那些昆仑修士,他们的担心其实是完全正确的。
……因为他就是一个再彻底不过的怪物。
就像他当初衣衫褴褛、满身伤痕、面无表情地向倒满烛油的地面扔下火把一样——他时常压抑不住内心那些阴暗又暴虐的想法。
表面言笑晏晏,与人谈笑风生,脑海中抑制不住浮现的,却是将那人周围趋之若鹜的一群该死的苍蝇狠狠按进泥水堆里,把那些觊觎肮脏的眼球狠狠踩爆,让他们再也不能用那样恶心的眼神看向那个人。
怪物就应该生活在阴沟之中。
他本应该万劫不复。
但是那人却朝他伸出了手。
他就像是猝不及防被剥开外衣、剃光皮毛的困兽,一览无余、仓皇无措地展现在那人面前,被光芒刺得泪流满面,也忍不住通红着眼死死看去。
于是一眼万年。
于是……他开始想学着做一个正常人了。
小心翼翼地收敛好尖锐的利刺,每当那些阴暗的、暴虐的念头浮现时,就狠狠地掐住掌心,直到那片皮肉血肉模糊。直到后来,那片皮肉麻木到再也感受不到疼痛。
慢慢地,他好像真的可以伪装得天衣无缝。
假装自己不是生来的怪物,假装自己可以正大光明、肆无忌惮地站在那人身边。
可是……
可是啊。
他肮脏的、低贱的、卑微的目光,投射出的,只有那人再圆满不过的善。
他们是那么的般配,他们站在一起时,那人的眉眼和发梢,都诉说着再明显不过的笑意与爱意。
——是那人亲手拽着他的手腕,将他从深深的、只一步便踏错的沼泽中拽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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