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经常给他打电话,他每次都笑着说自己很好,也很忙,会抽空回去看他们的。
这是如今的他唯一会笑的时候,让贺桥想起过去偶尔跟父母打电话时的自己。
池雪焰的确为此出过几次门,每次回到家里,满身都是黯淡的疲惫,犹如用光了所有力气。
贺桥知道他是去见父母了,有时是去见盛小月。
可他宁愿池雪焰是去见那个人,那个他曾经深深嫉妒过的人。
或者其他人也可以。
只要是池雪焰喜欢的人。
只要是还能与他对话,还能拥抱他的人。
只要是在发现他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后,能立刻带他去医院的人。
他希望能有这样的人出现。
但始终没有。
池雪焰一直是一个人。
又是一年冬。
屋里的暖气醺然,窝在沙发里抱著书的黑发青年已消瘦得很明显。
他晚上无法入眠,经常是白天坐在沙发里看电视或看书时,才会无意识地睡过去一会儿。
贺桥对他身上发生的一切改变无能为力。
他唯一能做的,是无法被感知的陪伴,和无法被听见的劝慰。
当池雪焰从短暂的睡眠中醒来,又开始低头看书的时候,贺桥的指尖徒劳地穿过缓缓翻动的纸页:“不要再看了,好不好?”
今天他从书架上按顺序拿起的,是一本封面色彩很温暖的童话集。
而贺桥不再跟池雪焰一起看书了。
因为池雪焰根本是在逼迫自己看书,无法从中获得一丝乐趣。
他只是找不到其他能做的事了而已。
在他完成这种机械性的刻板动作时,心急如焚的贺桥难以再将注意力集中到书本上,而是用透明的目光一遍遍描摹着身边人,希望某种能帮他摆脱囚笼的奇迹降临。
这一次,他的祈祷好像真的实现了。
池雪焰翻书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他将手中的童话集放在了前面的茶几上,片刻怔忡后,拿起了放在一边的玻璃杯。
贺桥刚松了一口气,便听到清脆的一声响。
想喝水的他没有拿稳杯子,墨绿的玻璃杯摔到地上,刹那间四分五裂,碎片飞溅一地,水也打湿了拖鞋。
贺桥眼睁睁地看着他低头用手去捡玻璃碎片,心又快要跳出来。
幸好,他捡了几片就不再继续了。
大块的墨绿碎片被随手放在了翻开的童话集上,压住了将要被风吹动的纸页。
池雪焰起身,没有穿被水浸湿的拖鞋,险险地绕过了那堆炸开的玻璃碎片,光着脚走到了悬挂在墙上的日历前。
再翻一页,就到了贺桥失约的那个月。
他仰头看着日历,光线勾勒出愈发清瘦的轮廓,目光静静的。
模样不会再改变的贺桥则凝视着他,低声道:“池雪焰,快一年了。”
“你该忘记我了。”
他很少这样叫他的全名。
重逢后不久,池雪焰就随口告诉他,可以叫自己小池。
那时他说:“好。”
贺桥没有问原因,池雪焰看着他一贯缄默的神情,却主动道:“这样听起来很像小孩。”
一个不太符合池雪焰气质的称呼。
一个更不符合他所作所为的原因。
但贺桥记住了,此后一直那样叫他。
其实他也很喜欢这个称呼。
明明是最普通的叫法,不够亲昵,但每每从唇齿间流泻而出时,却有种缱绻的味道。
池雪焰还是定定地盯着日历。
贺桥又徒劳地自言自语着:“小池,我没有什么值得被记住的地方,只是一个活得很失败的人。”
“忘记我吧,好不好?”
片刻后,池雪焰收回目光,脚步缓慢地越过了他透明的身体,去拿扫把。
他格外耐心地收拾掉了溅落满地的玻璃碎片。
第二天起,池雪焰不再逼着自己看书了,他没有再拿起过书柜里的任何一本书。
电视倒依然开着,但也不再按照频道顺序轮流更换,而是始终不变地停在新闻频道。
家里太静,有背景音还热闹些。
贺桥觉得这种改变是件好事。
至少池雪焰摆脱了那些刻板无意义的行为。
日子很快到了他失约的那一天。
贺桥提心吊胆了一整天,直到夜晚降临,望着窗外发呆的池雪焰在沙发上沉沉睡去,他才放松下来。
一年后的这一天,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希望是自己的话在冥冥中起了作用,是池雪焰决定开始遗忘他,开始告别伤痛。
他注视了枕在自己怀里的人一整夜。
这是池雪焰陷入长期失眠以来,睡过最长的一觉。
第二天清晨醒来时,连神采都明亮了几分。
贺桥看见他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明媚的晨光,嘴角微微上扬。
像是做了一个美梦。
贺桥很久没见到他脸上流露出这样轻松的神情。
他也跟着轻松起来。
池雪焰从沙发上起身,去卫生间洗漱。
他刷完牙,洗了脸,然后抬头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
贺桥听见他轻声说:“瘦了这么多。”
这是他第一次听池雪焰自言自语。
贺桥有些惶然地盯着镜子里倒映出的那个孤零零的人。
池雪焰伸手碰了碰自己的黑发,又对着镜子问:“你会认不出我吗?”
他想了想,随即颇为干脆地转身向屋外走去。
家门关上时,贺桥还没能从那句低语中回过神来。
他茫然地停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看见漫进窗子的日色穿透茶几上的玻璃碎片,折射出几道刺眼的亮光。
被突然放下的童话集始终停留在那一页,已随着时间流逝染上细细的尘埃,纸页上搁着大块晶莹幻彩的玻璃碎片。
轻微泛黄的纸页里,写着一个童话故事的尾声。
在风里飞翔寻觅的漂亮小鸟,望着陆地上早已消失无踪的干涸水痕,悄悄想念偶然相遇的落水小狗。
它浑身湿漉漉的,不愿谈起水的冰冷,只是照着小鸟的指引,报复似地用爪子毁坏着岸边的植物。
它已经变坏了,却依然有一双清澈的眼睛。
可现在只剩下小鸟孤零零的独白。
[我曾经觉得生命中有无数的快乐,快乐得连爱情都不太必要。我不需要另一只小鸟。]
[但你离开后,我忽然找不到哪怕一丝快乐了。]
[再也找不到了。]
[和你一起冒险的日子,好像才是真正的快乐。]
……
一小时后,池雪焰回到了家,两只手各提着一个塑料袋。
全新的红色染发剂,和热乎乎的糖炒栗子。
其实他早就不想吃栗子了。
但这个家里似乎缺少了一种栗子的香味。
一年前就该有的香味。
他将盛满栗子的纸袋放在餐桌上,并不打算吃,正要走进浴室的时候,却被电视机里的新闻吸引了注意力。
“……跨海大桥的规划已在推进中,将为这片美丽的热土带来崭新的未来,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正是当初那座吸引了大量关注的简易人工桥……”
外景主持人手持话筒,不停地念着桥,很多很多个桥。
池雪焰听了一会儿,从日渐僵化的记忆里找出了一些熟悉的碎片。
他看过同样发生在这个地方的新闻。
大概也是一年前。
那时贺桥就坐在他身边。
他们偶然看到这则新闻,还聊了几句什么。
聊了什么?
他有点想不起来了。
池雪焰便不再想了,他看着那张如今空荡荡的沙发,闻见屋子里弥散开的栗子香味,忽然笑了起来。
他彷佛越过时光见到了曾经坐在那里对自己说话的人。
时间像大雪般飘落。
那差一点就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一天。
那个有轻盈雪花,最终却没等到芬芳栗子的黄昏。
如果人生能重新来过。
他想更早遇见贺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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