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里端起茶碗抿了一口,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张良栋彻底失望了。
他一直坚信元里是如今少有的忠臣,是能够辅佐天子平定天下的千古名臣。但事实却彻底偏离了他的期望,元里怎么能做叛臣贼子?他怎么能!
这天下是北周的天下啊,张良栋上上下下四代人都是北周人,北周秦氏天下已经深深刻进了他的心,所有想要夺取天下的人在张良栋看来都是国贼!他先前有多么看好元里,现在就有多么大失所望。
在此事刚刚露出苗头时,张良栋就不敢相信。
他期待元里能成为闻公,是他想让元里和陈王相抗衡,分走楚贺潮的权势,好为天子所用,为天子除清障碍稳住北周。结果现在呢?
天子在传闻中主动说了禅位,但张良栋却怀疑这是元里逼迫天子如此说话,好光明正大地获得天子之位的计谋。
本来,他还对元里存留着几分期待,但和元里一问一答之间,张良栋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他甚至怀疑元里不让他见天子,是因为天子已经被他囚禁。说不定天子如今正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
张良栋也不想这么去想元里,但随着元里的地位越来越高,权势越来越大,他也变得越发神秘莫测,张良栋已经不敢相信元里是否还是以往那般为国为民的元里了。
他看着元里的眼神,甚至有了一些以前从未出现过的防备,再一次生硬开口道:“请闻公允许老臣前去拜见天子。”
詹少宁和张良栋的关系要好,他急得满头薄汗,忍不住高声道:“张大人,我看你是累了,你还是赶紧回去休息吧!”
张良栋被这一句话气得双手颤抖,他转过身就指着詹少宁的鼻子骂道:“我看你才应该滚回去休息!天子如今驾临幽州,臣子拜见天子乃天经地义,天子是天子,臣子是臣子!北周三百年秦氏天下,你祖宗教你的话你都忘了吗?!”
这分明是在指桑骂槐!
郭茂怒不可遏,“你——!”
元里扬手打断了郭茂的话,他静静地看着张良栋,忽然就笑了,“孤和少宁先前叫了你那么多声的伯父,现在看起来倒是白叫了。张大人一心为君为国,着实令人佩服,但妄加猜测这一点倒令人分外不喜,少宁祖宗教给他的话他倒是不敢忘记,但少宁父亲一事,我看你是忘记了。”
元里起身,一步一步走向张良栋。
他早已在二十三岁那年身高便长过了詹少宁,身形一向颀长挺拔。此时步步逼近,衣袍轻摆,威势节节拔起,令人心惊胆战。
张良栋头上出现一滴冷汗,他稳住心神。
“少宁父亲詹启波之死的事情难道你忘了吗?他们一家不论男女老少都全部死绝,只有他一人拼死逃出,这件事的缘由难道你不知道?”元里紧紧盯着张良栋的双眼,怒火和失望从他心中燃起,“他将你视为长辈,张良栋,你用这句话来指桑骂槐时,可有想过他是什么心情!”
张良栋呼吸都有些凝滞,他仓促回头一看,詹少宁双眼通红,强忍着偏过去了脸。
张良栋羞愧地回过了头。
元里的质问还在继续,“先帝做了这样的事,你也失望至极吧,所以为詹启波求情被罢官后便一蹶不振,躲在家中写写画画。你自认改变不了先帝,所以也自暴自弃,你都不愿意为北周做些什么,现在却想着来指责他人,斥责他人对天子不忠?你只知道用性命巩固天子皇权,却不用你一身的本事真真正正做几件为民为天下的事。你读过的书,学过的字,几十年来的为官经验,就只告诉你忠君一个道理吗?”
张良栋一瞬间涨红了脸,“闻公!”
元里绕过他,走到詹少宁身边安抚地拍了拍詹少宁的肩膀,“张良栋,孤问你,你逃难来往幽州的一路可曾见到那些无家可归、饿成皮包骨的百姓?”
张良栋不由想起了他逃难时见过的惨状。
在并州的这几年舒心日子快要让他忘记外头百姓的困苦,但当他认真回想时,那一幕幕却清晰无比,他深呼吸一口气,“臣记得。”
那样的惨状,是有多少才华,用怎么样的诗文都写不出来其中一二的。
“天下十三州,这样的百姓便遍布十三州,若是先帝没死,你当着那些百姓的面还能喊出来忠君吗?”元里回过头看向张良栋,头一次这么直白地展露了他对先帝的不喜,他嘲讽地道,“你失望了便埋头躲起,却不许其他人不忠君。若是那些百姓是白米众,是快要被饿死不想忠君的人,你是否还要一个个逼他们忠君,忠让他们饿死,让他们漂流失所饱受乱世痛苦的君?”
元里目光灼灼,好似有逼人利箭射在张良栋的身上,让张良栋脸色煞白,脚步踉跄。
“张良栋,你太过自大了。孤这便告诉你,你所忠的君只是你一人想忠的君,而不是天下百姓、这辽阔的中原大地,真正想忠的君。”
第186章
张良栋被元里说得哑口无言,脸色铁青。
过了许久,他才深呼吸一口气,手指颤抖地低声道:“先帝是有些错处,但如今的天子不是先帝,而是年轻的周延帝……只要对其好好教导,加之辅佐,如何不能让其成为稳定天下的明君?辅佐出一位明君,成为一代名臣,闻公,这样不好吗?”
其他人的脸色难看至极。
这意思不就是想让他们主公屈居人下,一辈子辅佐天子吗?
这天下都是主公一一打下来的,耗费了无数心血和人力,是辛辛苦苦九年过去才到手的成果,结果张良栋却想让在大业将成之时让他们拱手相让?
然而张良栋这话问得直中要害,他们难道还能直说不好吗?
哪怕他们确实想要改朝换代,但也绝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地直说不想成为天子的臣子,而是想要取而代之的话。
郭茂道:“张大人,谅在下直说,您有这样的心自然值得敬佩,但天子的决定我等又如何能置喙?张大人不会以为天子主动要禅位一事是外人虚传的吧。”
张良栋立刻道:“臣不敢。”
他嘴上说着不敢,但分明是在质疑天子是被人所逼迫。
元里扯唇,深深看了张良栋几眼,什么都不再说了,淡淡地道:“竟然你想见要天子,那便去见吧。来人,带张大人前去面见天子。”
张良栋松了口气。
郭茂立刻行礼道:“主公,臣愿一同前往。”
“不用,”元里对着张良栋道,“无需陪同,免得张大人当真以为是孤对天子做了什么手脚,就让他自己过去吧。”
张良栋有些羞愧,他复杂地看了一眼元里,快步离开了。
看着他的背影,元里眯了眯眼,侧头跟一直没有说话的相鸿云道:“你明日就回并州,暂代并州刺史一职。并州官员不多,你将王谦之带上,再去政事堂挑一些你看得上的人才,接手张良栋及其弟子们的政务。”
说完,元里便耐心地看着相鸿云,等着相鸿云的回应。
相鸿云知道主公这是在试探他,试探他这个张良栋的学生会如何选择。是选择背叛元里站在张良栋的身边,还是选择背叛师长为元里效力。
相鸿云冷静地弯腰行礼,毫不犹豫地便道:“属下听令,请主公放心,鸿云必不负主公所望。”
元里眉目舒展,笑着道:“好!你擅变革治理,王谦之则善法,你们二人回去写上一份如何治理并州的策论拿给我看,若是可行,那便从并州开始实行。”
相鸿云双眼骤然亮起,嘴角划过细微笑意,“是。”
张良栋在仆人的带领下来到了天子房外。
天子听闻又是这个叫张良栋的人想要拜见自己后,实属不耐。
他本来想说不想见,但听闻是元里让其过来的后,为了给元里面子,天子还是不情不愿地召见了张良栋。
张良栋一见天子便激动得眼含热泪, 见天子的面色红润、精神不错, 这次是彻底放下了心,他结结实实地给天子行了个礼,“臣张良栋,拜见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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