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这么多年,今天才舍得夸一句。”钟可竹看着他,嗔怪地说,“那你今天得把这一桌子菜好好吃完,专门给你做的,不吃完你就洗碗,吃完了你爸洗。”
“你们母子俩的约定可别把我扯进来。”
“你懂什么,这是一家人的约定。”
闻衍怔怔地吃着饭,然而口中除了苦涩再无其它的味道。
他听着父母时不时的拌嘴,明明那么温馨的画面,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愉悦。
就好像……这一切根本不可能存在一样。
吃过晚饭,闻父把闻衍喊到自己书房里,扯了一大通有的没的之后忽然心血来潮要和他对弈,闻衍还是第一次发现他的父亲笑起来那么帅气,一举一动都透露出成熟男人的魅力,像山中展翅高飞的雄鹰。
钟可竹亲自削好雪梨和芒果做好拼盘,做在两人中间一边吃水果一边观棋。
其乐融融,好不快乐。
闻衍心事重重,对弈连输三局,闻父却也不觉得没意思,还亲自指出他某步棋应该怎么走。他眼里没有不屑一顾和嘲讽嫌恶,只有很纯粹的爱意和关心,让闻衍总是觉得非常恍惚。
过了晚上十点,闻父要处理工作,闻衍便早早地回了卧室。那间屋子还是原来的模样,一张宽阔柔软的双人床,一张地毯,一张沙发,一地寂寞的玩偶,厚厚的窗帘被拉开了,窗外是柔和圆满的月亮,地上是皎洁如霜的月光。
那高悬的满月是那样冷,挂在高高的树梢上,昭示着一种遥不可及的美丽。
如果还有漫天的星辰就好了,闻衍想。
这个想法很奇怪,常识告诉他当月亮的光辉过盛时星辰的光辉则会被隐去,所以才有月明星稀这种说法,满月当空和星光璀璨几乎是无法共存的事。
但是他好像看见过。
或许是在不为人知的梦境里。
他弄丢了一颗星星。
“笃笃笃。”
闻衍怔然回头,和他母亲对上了视线。
“给你温了一杯牛奶,喝了再睡吧。”
“……谢谢您。”
“明天要出门吗?”
闻衍不知道该答些什么。
“明天也许是个晴天。”
“妈。”闻衍生疏地喊,“为什么突然聊起天气?”
“因为我啊,希望我的宝贝儿子启程的时候都是阳光灿烂的日子。”钟可竹温柔地笑了笑,耳垂上坠着的那对珍珠耳环很轻地晃了一下,在晦涩的夜色中划过几道不太明显的弧线,“一定要是一个好天气。”
“明天是假期结束的日子吗?”闻衍问。
“也许吧。”
直到钟可竹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闻衍才缓缓回眸,目光落在那轮冷清的圆月之上。
他关上房门,换上睡衣躺在床上,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眠。
柔软的床垫舒服而安适,躺在上面应该很容易入眠才对。
然而他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看着满地结霜的玩偶像是看见满地幽灵一样。
他的怀中空落落的,于是随便揪了一个鲨鱼玩偶上来抱住,可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好像是体型,好像是重量,好像是温度,又好像是无处不在的苦莲气息。
当他把怀里塞得满满当当的时候,才发现空的不是双臂之间,而是左右心房那点微不足道的距离。
他心里缺了一个人,那个人抱起来应该是冰冷的,僵硬的,就像一具封冻太久的尸体。
那个人不会笑,偶尔故作笑态会把人吓一跳,性格不好,很别扭,但偶尔也有坦诚的时候,像一只高傲又狼狈的小猫。
那个人……对他很好。
那个人是谁?
他忘了。
闻衍寂寞地躺在床上,另一边被散落的玩偶占据,他缓缓抬手去够窗外无言的圆月,却只触碰到满手冰冷粘腻的夜色。
他的床上该还有一个人才对。
那颗被他遗忘的,脆弱的星星,会在这样的夜晚全身冰冷,不住颤抖,心如刀绞。
如果他不在,他就会在这样的夜空悄无声息地死去,永远不会有重新闪耀的那一天。
他答应过他……会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
他居然忘了。
闻衍猛地从床上翻身而起,砰地一下拉开窗户从窗口跳了下去,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柔软细密的草坪上,他朝栅栏之外狂奔,在打开栅栏门之前艰难地回头望了一眼这个他梦寐以求的家。
那两只小兔子已经睡着了,窝在它们软软暖暖的睡垫里,也许正在做一个青草味的美梦。
与他卧室相邻的那个卧室窗户被打开了,他母亲站在窗口,望向他的目光他看不太清。
“这么早就走吗?”她深深地叹息,“怎么就不能多留一晚。”
“我还以为能多留一晚的。”
闻衍望着她,觉得心口窒痛,几乎无法呼吸:“对不起。”
她没再说话,只是窗边的身影一直没有消失,闻衍内心挣扎得流血溃烂,然而出口却只是一句太过寻常的道歉。
“你要扔下我们吗?”
闻衍眼眶泛红,伸手扶住一旁的篱木,过了好一会儿才哑声道:“你们抛弃我一次,我扔下你们一次,正好扯平,不是吗?”
“……你怨我们吗?”
闻衍怔然。
怨吗?
他们只是没有陪伴他长大而已。
不怨吗?
闻衍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没办法轻易说出这两个字。
钟可竹依然是一声长长的叹息,不过此时她的目光却并不放在闻衍身上,而是逐渐放远,抵达看不分明的夜色深处。
“小衍,前路漫漫,道阻且长,你多保重。”
“如果在那边待不下去,就回到这里来,我们会一直等你。”
话音未落,乌云便将月亮彻底隐匿。豆大的雨滴如盆中倾泄,噼里啪啦地往地上砸。
闻衍身上换回了原来的剑道服,手中突然凭空出现一把油纸伞,其上琥珀色的光亮渐渐消褪,看起来就像一把普普通通的雨伞。
“母亲会一直为你遮风避雨。”
闻衍突然重重地跪了下来,朝窗边的钟可竹磕了好几个响头,他没有撑开伞,而是小心翼翼地把它收在乾坤袋保存起来。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衫,脸上流淌的不知是雨水还是眼泪。他额间磕出了血,被雨水迅速地冲刷而下,血腥味让他脸色惨白,他强撑着身体,朝陌生的温柔母亲告了别。
天际雷声虺虺轰鸣,闻衍负剑朝门外狂奔而去,下一瞬间就回到了花神谷试炼场,他没有看见的是,整个幻境也在那一瞬间彻底崩塌,里面的人影全部消失不见。
属于他的那一个尸香颅骨已经归位,然而另一个颅骨还悬浮在半空——顾剑寒还没有出来。
闻衍心急如焚,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抱着那个颅骨手都在发抖。
自己是一个只能干着急的废物点心,这种感受,闻衍还是第一次这么深刻地体会到。
“师尊,快出来,求求你。”
他抱着那个颅骨绝望地祈祷,声音是嘶哑的,像是被大雨淋熄的火焰。
他身上的雷系灵力失控地冒了出来,那颅骨额心里的枝条察觉到熟悉的灵力气息,试探着伸出来戳了戳闻衍的手,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卷上了闻衍的手腕。
闻衍毫无所觉,下一刻却出现在陌生的宫殿里,四面鬼烛摇曳,哀风四起,血腥味充斥在封闭的空间内,他认真擦干了脸上的水迹,戴上了顾剑寒给他炼的面罩。
这就是顾剑寒内心最渴望的事物吗?
他负着剑,一步一步地往里走,却在穿过一扇微合的人骨门之后,看见了他红衣白发的师尊。
在高高的颅骨魔座上,他师尊双眸微阖,脸色惨白,鲜血顺着他手中的剑不停地往下淌,渡霜发出一阵阵凄厉的哀鸣,他师尊却只觉得吵,索性把剑也扔掉了。
而高座之下,是满地模糊的血肉,大多数早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在他脚边跪着的是也是一个白发的男子,身上已经没有了完整的皮肉,口中无意识地发出嚇嚇的声音,顾剑寒一脚把他踢开了,尖锐的冰刃往他血骨里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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